幕阁公堂里,清晨的寒气还很重。昨夜下了一场雪,惨白的光从高窗透进来,非但没增添暖意,反将堂内映得更清冷了几分。角落的炭盆烧得不旺,仅有的那点热气,敌不过从青砖地缝里丝丝缕缕往上爬的寒意。
田曹掾田行简穿着一身青布官袍,端坐在堂案之后。他面前摆着一本新制的卷宗,封面是特制的楮皮纸,边缘带着不规则的焦黑色,仿佛刚从火场里抢出来,又被小心地抚平了。那焦痕蜿蜒,像黑色的藤蔓,爬满了册子的四边。册面正中,写着四个墨字:“无册另立”。田行简的手握着笔,指节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红,有些僵硬。
两名书吏垂手站在下首,屏着呼吸,像是被冻僵的木偶,等着录写。堂外院子的雪地上,划着一道清晰的界线,几个穿着黑色劲装、牵着黑马的人影,就立在雪线之外,沉默地看着公堂之内。他们像一道凝滞的黑潮,与堂内的肃穆、堂外的雪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巡田御史冷铮站在堂中,一身玄甲外罩着暗红色官袍,格外醒目。他腰背挺得笔直,如同出鞘的利剑,腰间悬挂的铜制火漆印匣随着他的动作偶尔轻响。他的目光扫过堂案上的焦边卷宗,又瞥向堂外那些黑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带人犯,段偃。”田行简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堂内显得清亮,却带着公事公办的寒意。
铁链拖地的声音由远及近。段偃被两名衙役押了进来。他褪去了往日华服,只穿着一件素色罪衣,手上戴着沉重的铁镣。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因干燥而起皮,但背脊却和冷铮一样,挺得笔直。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脚前的地面上,那眼神深处,却似乎藏着一簇未被冰雪完全覆盖的火星,偶尔闪动一下。
田行简抬起手,指尖在那本焦边卷宗的封面上轻轻一点。雪光映照下,那些焦黑的边缘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光泽,像一片被烈火亲吻过、侥幸存留却永带伤疤的叶子。
“此乃‘无册另立案’,”田行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冰冷的空气里,“田亩无册,即为无根之萍,无主之木。既是无根无主,依律,当由官府收回,另立新册,重定归属!”
这就是定性的第一步。无册,便是否定其存在的合法性,剥夺其原有的凭依。
冷铮上前一步,动作利落地展开一直握在手中的一卷羊皮大图。图卷颇大,展开时带起微风。图的右上角,赫然盖着鲜红的星井圆徽火漆印。图的正中,用浓墨写着“段氏庄”三个字,而在其周围,用醒目的朱红色画了一个大圈,圈内标注着“无契区”字样。那红圈鲜艳刺目,像一个刚刚烙下的印记,给这片土地盖上了死刑的印章。
“经查,段氏庄名下,有无契书佐证之田亩,共计三千亩。”冷铮的声音如同冷铁交击,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此等无契之田,依‘反向定亩’之规,视为隐匿,即刻起,悉数由官府收归,充为官垦之地,并即日另造新册录入!”
“反向定亩”,顾名思义,并非由田主证明田亩归属,而是由官府直接划定“无主”或“违规”的区域,一经圈定,便难翻身。
衙役松开了手,段偃被独自留在堂心。雪光将他消瘦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拉得极长,像一条黑色的绳索,一端连着他的脚踝,另一端,竟似要触及堂案上那本焦边册子的脚下。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先是在田行简脸上停留一瞬,又转向冷铮,最后落回那本决定他命运的册子上。他手上铁镣相碰,发出哗啦的轻响。他抬起被铐住的双手,艰难地拱了拱,声音因为连日的羁押而有些沙哑,却努力保持着平稳,只是尾音处,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罪民……知错。”他开口道,垂下头,“庄内田亩管理不善,致使册籍不清,触犯律法,罪民认罚。恳请田曹、御史明鉴,罪民愿主动交出那无契的三千亩劣田、荒地,充作官垦,不敢有丝毫异议。只求……只求官府能网开一面,准许罪民保留祖传的二十顷良田,以维生计,延续宗祠香火。请大人……宽限!”
他说得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但在那低垂的眼睑之下,眼神却锐利如初,飞快地扫过堂上众人的反应。他心中默算的,是一笔壮士断腕的账:烧掉那些有争议、或本就是巧取豪夺而来的九成田地,保住最核心、最肥沃,也真正属于祖产的两成。看似损失惨重,实则根基未动。只要这二十顷祖田还在,段家就未伤元气。今日失去的,他日未必不能加倍拿回。甚至,在眼下这风雨飘摇的关口,这保住的“两成”,在未来的清算和格局中,或许就能被运作成“十成”的依凭。想到这里,他心头甚至掠过一丝隐秘的庆幸,觉得自己在这必输之局中,找到了保本翻盘的唯一生路。
田行简对他的心思似乎洞若观火,又或许根本不在意。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那焦边卷宗的封面上,“无册另立”四字下方,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段氏庄无契另立案”。接着,他在那焦黑卷曲的边缘空白处,写下了一个编号——“火痕壹号”。
那焦黑的痕迹,此刻仿佛不再是偶然的烧伤,而是成了官方认证的标记,一个被赋予特殊意义的“火章”。这火章烙在册上,也如同烙在了那片被收归官有的土地上。
“另册已成,”田行简搁下笔,抬眼看向段偃,目光里不带什么温度,声音也如同这堂内的空气,泛着凉意,“焦边在此,火痕为证。此册录入官档,永不可更改!”
这意味着,段氏那三千亩地的归属,从此定论。那焦黑的边缘,就是它们新的、带着耻辱印记的“根”。
最后一步是定亩定格。田行简拿起那枚沉重的铜制火漆印,在印泥上按了按,蘸上鲜红的朱砂,然后稳稳地、用力地按压在刚刚书写好的册页之上。星井圆徽的图案凸现出来,色泽饱满鲜艳。这朱红色印迹,映衬着周围焦黑的边缘,显得格外刺目,像一枚滚烫的、带着血色的烙印,盖在了这片已然“焦黑”的土地契约上。
仪式完成。衙役上前,解开了段偃手上的铁镣。铁器落地的哐当声,在寂静的公堂内回响。段偃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
他再次抬眼,望向堂案上那本已经盖棺定论的“另立案”。焦黑的边,朱红的印,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他的嘴角,在这一刻,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保本了,他想,甚至可说是留下了翻身的种子。这场大火,烧掉了累赘,也烧出了一条生路。
他却不知道,那本带着“火痕壹号”标记的焦边另册,从此便成了官档中的“母本”。这焦边的编号,不仅仅是顺序,更将在日后,成为针对这些“火后余田”征收一种名为“火痕附加”的依据。他今日自以为保住的“本”,早已在无形中被系上了未来的枷锁。
这“另册重录”的制度,如同一个精心设计的泥潭,专门吸纳那些试图用“灰烬”掩盖真相的行为。谁烧了田册,试图浑水摸鱼,谁就必须按照这“焦边”的标记,承担长期的、额外的赋税。这焦黑的痕迹,成了制度反制的锚点。
堂外的雪地上,那些黑衣黑马的豪族代表们,默默地看着段偃略显轻松地走出公堂。他们交换着眼神,无人说话,但一种无声的共识似乎在空气中蔓延。段家的“失火”只是一个开始。很快,更多的“意外失火”将会在各处上演,更多的“无册田”将会出现,试图用同样的方式,挑战或规避官府的清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