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庄的大门,在雪后初霁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萧索。门楼上悬着两只素白的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晃。门额上方,还残留着一片清晰的焦黑痕迹,那是前些日子那场“意外”大火留下的印记,如同一个难以愈合的伤疤。风卷过门廊,带起地上未曾扫净的纸灰,打着旋儿,像一缕缕不甘散去的白色游魂,在空旷的门庭前徘徊。
阳光照在覆盖一切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却似乎穿不透庄院内那深重的阴影。整个庄子,静悄悄的,透着一股被抽空了力气的死寂。
两名身着青袍的税吏,就在这死寂中,来到了段氏庄门前。他们身后背着沉重的税匣,腰间悬挂着一枚特制的铜印,印首镶嵌着星井圆徽,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他们的步伐沉稳,面无表情,如同执行一道早已写好的程序。
段偃站在门内,依旧穿着那身素色无纹的罪衣,手上的铁镣尚未除去,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当下的处境。他的背脊依然挺直,但脸色比在公堂上时更加晦暗。他的眼神,藏在那低垂的眼睑下,像雪层深处未熄的炭火,明灭不定。十几名庄丁垂首立在他身后,他们的衣衫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败军之旗下残破的布条,透着无尽的凄凉。
更远处的雪线之外,影影绰绰地聚集着一些身影。有面黄肌瘦的流民,也有穿着破旧号服的军户,他们像一道沉默的、黑压压的潮水,远远观望着这座昔日显赫、如今却气息奄奄的庄园。他们在等待,等待一个结果,或者一个机会。
为首的税吏目光扫过门额上的焦痕,又落在段偃身上,没有任何寒暄,直接抬手。另一名税吏立刻从税匣中取出一张文书,摆放在了庄丁匆忙抬来的条案上。
那文书纸质厚韧,与众不同的是,它的边缘带着明显的焦黑色,蜿蜒扭曲,如同黑色的藤蔓,紧紧缠绕着纸缘。焦边中央,是五个浓墨写就的大字——“火痕附加税”。雪光映照下,那焦黑的边缘仿佛带着余温,亮得有些刺眼,像一片被烈焰灼伤后,永远留下印记的叶子。
“段氏庄主段偃听令,”税吏的声音清晰,穿透寒冷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依据‘无册另立案’及‘反向定亩’之结果,尔庄三千亩无契田虽已收归官垦,然其‘火迹’犹在,‘灰债’未偿。今奉上官之命,开征‘火痕附加税’,税额定为田亩产出折银之三成,为期五年,以抵‘灰迹’之债!”
“火痕税”。这三个字像一块冰,砸在段偃的心头。他以为交出那三千亩地已是断尾求生,却没料到,那场火的灰烬,竟还能被官府收集起来,铸成一把锁,一把名为“税”的锁,重新套在他的脖子上。
另一名税吏上前,解下腰间的“火痕”铜印。那铜印底部刻着复杂的纹路和“火痕即证,永不可改”八个反字。他熟练地在印泥上按了按,蘸上鲜红的朱砂,然后对着税单上那焦黑的边缘,重重地按压下去。
“嗤——”
一声轻微的、仿佛烙铁烫在皮肉上的声响,在寂静的门口显得格外清晰。朱红色的印文赫然出现在焦黑的纸边上,凸起的纹路在雪光下异常醒目。那红色与黑色交织,形成一种残酷而强烈的对比,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这片本就焦黑的土地契约上,也烫在了段偃的心上。这枚印记,仿佛不仅盖在纸上,也透过纸张,盖在了那三千亩土地上,更盖在了段氏庄园未来的命运之上。它像一枚冰冷的星钉,将“火灰”的罪名牢牢钉死。
“段氏庄无契另立案,火痕附加税三成,抵灰迹债,期限五年!”税吏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铁锤敲打铁砧,将这一决定牢牢定格,不容置疑。他抬手打开背着的青漆铜角税匣,里面妥善安置着那枚“火痕附加税”铜印,印首的星井徽记冷冷地对着众人,像一只监视的眼睛,又像一枚钉死罪证的星钉。
段偃被身后的衙役轻轻推了一下,向前踉跄半步,来到条案前。他投在雪地上的影子,又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黑色的绳索,一端系着他的脚踝,另一端,则蜿蜒着触碰到那张决定他未来五年命运的税单脚下。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气血。手上的铁镣再次发出哗啦的声响。他抬起被铐住的双手,朝着税吏的方向,艰难地拱了拱。
“罪民……领命。”他的声音比在公堂上更加沙哑,努力维持的平稳下,带着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愿按官府规定,缴纳……火痕附加税。只求……只求官府看在罪民尚有余粮,能及时完税的份上,宽恕庄中这些无辜庄丁的性命,他们……他们只是听命行事。”
他低下头,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然而,在他低垂的视野死角里,那眼神深处藏着的火星再次跳跃起来。三成赋税,五年期限,固然沉重,但比起祖田被全部没收,终究是留下了一线生机。他心中那个“烧掉九成,保住两成,两成变十成”的算盘仍在噼啪作响。只要人还在,田还在,熬过这五年,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这“宽限”,在他看来,依然是值得争取的代价。
税吏对他的恳求不置可否,只是公事公办地一挥手:“既已认税,即刻缴纳首期税额!”
命令传下,段偃回头,对身后那些面如土色的庄丁们艰难地点了点头。庄丁们沉默地动了起来,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他们抬出沉重的木箱,打开箱盖,里面是段氏庄最后积存的一些银锭和铜钱。又有人从仓房里搬出一袋袋粮食,堆放在门口空地上。
税吏拿着账册,一一清点,核对无误后,便拿起那枚“火痕”铜印,在带来的收讫文书上,同样在焦边处盖上鲜红的印记。每盖一下,都仿佛在段偃的心头烙下一印。那些银钱,那些粮食,是段家庄园最后的气血。
箱子一个个被抬空,粮袋一堆堆被搬走。庄丁们抬着变得轻飘飘的空箱、空袋,步履蹒跚。他们的影子被斜照的日光拉得长长的,投射在雪地上,依旧像一条条无力挣扎的黑色绳索,一端连着他们疲惫的身躯,另一端,依旧固执地指向那张躺在条案上的、带着焦痕与红印的税单。
庄子里的财粮,几乎被这张突如其来的“火痕税单”掏空了。一种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在幸存的庄丁间蔓延。当最后一批税粮被运走,税吏带着盖满红印的文书转身离开后,庄子内部压抑的寂静被打破了。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一个,两个,然后是一小群……庄丁们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行囊。他们不敢看段偃,只是低着头,沿着墙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曾经庇护他们、如今却已无法为他们提供温饱的庄园。他们像秋风中散落的枯叶,很快便消失在雪野的尽头。
段偃站在空旷的门庭内,看着那些逃散的身影,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抬手,摸了摸门额上那焦黑的痕迹,触手冰冷粗糙。他以为自己保住了“本”,却不知道,这“火痕税”或许并非他想象中的五年之期那么简单。它像一道枷锁,一旦套上,就可能成为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魇。
寒风卷过,吹动了门楼上那两只素白的灯笼,也吹动了段偃素衣的衣角。雪光依旧刺眼,但段氏庄的阴影,愈发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