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广阔,一直延伸到天际。夕阳低垂,像一颗被严寒冻住的、徒有光芒却无温度的赤红火球,悬在立碑工地的尽头。碑基的巨大深坑已经挖掘完毕,新翻上来的泥土,混杂着未曾融化的残雪,在夕照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近乎猩红的色泽,与周围纯白的雪野格格不入。
巡田御史冷铮,依旧是一身玄甲红袍,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立在碑坑边缘。他身后,是百名赤甲玄盔的兵卒,他们手持长戟,交叉而立,在雪地中组成一道沉默而冰冷的铁棘阵列,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段偃被两名兵卒押解着,走向那巨大的碑坑。他身上的素色罪衣在寒风中显得单薄无比,手上的铁镣随着步伐发出单调的碰撞声。他的背脊依旧习惯性地挺直,但眼神深处那簇藏在雪里的火,此刻已近乎熄灭,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与一丝不甘的疯狂。他看着那深坑,看着那象征着段氏土地被彻底分割、钉上耻辱柱的碑基,某种决绝的念头在心底滋生。
突然,也不知他从何处生出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兵卒并非全力钳制的手,或许他们也没料到他会在此刻暴起,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坑边一名持弓警戒的兵卒撞去!他的目标并非伤人,而是那兵卒腰侧箭囊中的羽箭!他一把夺过一支,动作快得惊人,随即调转箭簇,竟不是指向任何人,而是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心口扎去!他宁愿死,宁愿血溅这即将埋葬他家族荣耀的碑基,也不愿亲眼看着那界碑立起。
“嗖……”
箭矢破空的声音尖锐刺耳。那支原本该结束他自己生命的箭,因他夺箭时的仓促和手臂被铁镣束缚,方向产生了偏差,带着一股绝望的戾气,竟是直奔那刚刚挖好的碑基石槽而去!仿佛这濒死一击,也要撼动这代表着官方法度的新界。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色的身影从侧面猛扑过来,迅捷如豹,毅然决然地挡在了碑基石槽之前!
那是段十七。那个一直沉默跟在段偃身后,如同影子般的家丁。
“噗嗤!”
箭矢精准地没入了他的左胸,发出沉闷的入肉声。段十七身体剧震,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在空中形成一片凄艳的血雾。他夺来的那支箭,也因这突如其来的阻挡和剧痛,脱手掉落在地。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随着段十七扑倒的动作,一页折叠的、略显陈旧的米黄色厚纸,竟从他猛然扬起的袖口中滑落出来。那页纸尚在半空,就被他胸前喷涌出的热血浇个正着!滚烫的鲜血瞬间浸透了纸张,将其染得大片猩红,纸角部分更是迅速被洇湿、发黑,在夕阳的冷光下,那浸饱了血的纸页,竟像一面刚刚凝固、映照着血色黄昏的镜子,诡异而沉重。
冷铮瞳孔微缩,反应极快。他一个箭步上前,单膝跪在雪地里,在那半页血染的纸张即将飘落沾泥之前,一把将其接住。温热的、粘稠的血液立刻沿着他戴着手套的指缝渗出、滴落,砸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暗红色的斑点。
他低头看去。手中这半页纸,材质厚韧,显然是官方文书所用。虽然被鲜血浸透,边缘卷曲发黑,但依然可以辨认出,那是一张地契的一部分,上面有着清晰的永徽二年官印,而且是关键的骑缝印!此刻,那鲜红的官印纹路,与他指缝间滴落的、段十七的热血重叠、交融在一起,官印的朱砂色与生命的血红混为一体,使得那印纹仿佛活了过来,充满了某种残酷而神圣的意味,像一颗被冻结在血与纸中的星辰核心。
冷铮抬起头,正对上段十七尚未完全失去焦距的眼睛。段十七的嘴唇翕动着,气息微弱,几乎听不见声音,但冷铮从他的口型读出了那最后的执念:
“我……有根了……”
话音未落,段十七的头猛地垂了下去,胸膛最后一丝起伏也停止了。鲜血不再喷涌,只在雪地上蔓延开一片刺目的红。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寒风掠过雪原的呜咽。
冷铮缓缓站起身,手中紧紧握着那半页被鲜血浸透、甚至已经开始冻结发硬的地契。他将其高高举起,对着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冻僵了的夕阳。
残阳如血,透过半透明的、血染的纸页,将上面的官印和字迹映照得有些模糊,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真实感。
“永徽二年白契,”冷铮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雪野上,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血迹浸润,官印清晰,纹理吻合,真迹无疑!”
他霍然转身,面向那巨大的、空置的碑基石槽,声音斩钉截铁:
“即日起,以此血契为锚,定此疆界!界碑所立,以此为凭!”
定案了。这用生命和鲜血验证的半页契,成为了无可辩驳的证据,也成为了钉死界限的最后一根钉子。
兵卒们沉默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段十七的尸身抬离。他的血,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断断续续的痕迹。
冷铮走到碑基石槽旁。石槽由坚硬的花岗岩凿成,内部已经打磨平整。在石槽内侧预先凿好的一个半尺见方的方形孔洞,那就是“契眼”,专门用于存放定界凭证的所在。
他亲手将那半页血契,郑重地、平整地放入“契眼”之中。浸血的那一面,朝向碑心;相对干净、能看到字迹的纸背,则紧贴着冰冷的岩石。
早已准备好的匠人上前,他们端着一个陶盆,里面是用松烟墨、不知从何处取来的狼血,以及石灰混合调制的特殊灰浆。浆液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黑红色,质地粘稠,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细微的白气,正在快速凝固。
匠人用特制的木勺,舀起那黑红色的灰浆,沿着血契的边缘,缓缓地、均匀地注入“契眼”与契纸之间的缝隙。灰浆触碰到冰冻的岩石和半凝固的血契,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几乎瞬间就开始凝结,形成一圈坚硬无比的黑红色石环,仿佛天然的焊接,将那张薄薄的纸与厚重的石碑核心牢牢地熔铸为一体,再也无法分离。
接着,四名匠人拿起沉重的铜锤,将四枚特制的铜楔,对准“契眼”的四角,用力地、一锤一锤地敲打进去。
“当!”“当!”“当!”“当!”
清脆而沉重的敲击声,在空旷的雪原上滚荡开去,传出很远。每一声,都像是一颗巨大的星钉,被无情地砸进大地的骨骼深处,宣告着某种不可更改的既定事实。
最后,冷铮取过一柄青铜尺,在已然与基座初步固定的碑身顶端,轻轻一击。
“契在,地在;碑立,界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与方才铜楔的敲击声呼应着,在雪原上激起回响,如同最后的审判落槌。这颗由血契、灰浆、铜楔和誓言共同铸就的“星钉”,已深深钉入这片土地,再难拔除。
段偃被兵卒粗暴地拖拽着,离开了这片即将彻底改变的土地。他挣扎着回头,夕阳将他扭曲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那影子的末端,不偏不倚,正好触碰到那刚刚封印了血契、尚未完全立起的碑基脚下。那影子,像一条被无形巨钉钉死在“新界”边缘的黑色绳索,象征着束缚,也预示着他再也无法跨越这条由鲜血和律法共同划定的界限。
他的鞋底,在挣扎中于碑基边缘的石面上,蹭出一道模糊的、暗红的血弧——那是段十七的血,也是他段偃再也无法用火焰抹去的罪与罚。
兵卒押着他远去,雪原重归寂静。只有那巨大的碑身,在夕阳余晖中投下长长的阴影,等待着被正式竖起。要等到来年开春,冻土融化,工程才能继续。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从此刻起,已经不一样了。
后来,当春季真正来临,冰雪消融,有附近的百姓偶然发现,那并肩碑的基石缝隙处,在某些潮湿的清晨,会渗出淡淡的、仿佛掺了血丝的红褐色水痕。人们私下里传言,那是“契石在出汗”,是埋在地底的血契不甘沉寂,是界石在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