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矅戈正爽牵着汗血马,与十二个同伴相互搀扶着,终于望见了定远城“拱极门”高耸的歇山顶。青灰色的城墙在朝阳初升的光线里泛着金粉般的光泽,宛如一条刚刚苏醒的巨龙,静静地盘踞在黄碛山脚下。
然而此刻,曜戈正爽却狼狈不堪。鞋底早已磨穿,每走一步都在沙地上留下淡淡的血印。脚趾上的伤口混着沙土,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他抬头望着那座巍峨的城门,却不知道这座看似威严的城池,即将给他上一堂生动而难忘的课。
这位旗牌官姓乔,单名一个“笑”字。据说是他出生时,接生婆见他咧着没牙的嘴,以为是天降笑星。可惜长到三岁后,他就再也没笑过。
此刻他站在城门阴影里,那张黝黑的脸绷得如同浸了水的牛皮。每条皱纹都规规矩矩地向下撇着,嘴角耷拉出两道深沟,活像被人用鱼钩从两边嘴角往下钩住了。
有个新来的守兵不信邪,昨日特意讲了个绝妙的笑话。乔旗牌听完后,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倒是眼皮缓缓耷拉下来,从怀里掏出军纪册,给那守兵记了个“执勤说笑”的过错。
最绝的是他说话时,那两片薄唇开合得极有分寸,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刚取出来的:“验……货……”这拖长的调子让排队的人群集体打了个寒颤。连他腰间那柄佩刀都显得格外肃杀,刀鞘上的铜钉仿佛都屏住了呼吸。
有个卖羊杂汤的小贩悄悄对同伴说:“我宁愿看城门石狮子龇牙,也不愿见乔大人咧嘴,上回他扯嘴角,全城都以为要地震了。”
正说着,乔旗牌的目光扫过来,那小贩立刻闭紧嘴巴,连羊杂汤担子都识相地得不敢晃动了。
他挺直腰板站在城门洞的阴影里,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每一个准备进城的人。
矅戈正爽依照灼曌国的礼节,右手抚胸,恭敬地递上那份浸染了汗水和河水的羊皮契约。“这是赤泊渊铁矿的开采契约,可作为通行凭证。”他的汉语带着明显的异域口音,但字句清晰。
乔笑接过羊皮纸,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用指尖捻了捻羊皮的边缘,又对着光看了看上面的印鉴,最后摇了摇头:“本关只认铜钱或银叶券。”他的声音干涩而坚决,像是一把生锈的锁。
少年愣住了。他急忙翻遍全身的行囊,除了那枚随身佩戴的羊脂玉小佩,就只剩下十二匹汗血马。他求助似的看向乔笑,却见对方正乜斜着眼睛打量那些马匹。
“畜生入关,按蹄计税。”乔笑慢条斯理地掰着手指计算,“每蹄一百文,十二匹马,共四十八蹄,合计四千八百文。”
这个数字让矅戈正爽耳根瞬间烧得通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那枚温润的玉佩——这是母亲在他临行前亲手为他戴上的。正当他颤抖着手准备解下玉佩时,身后突然钻出一个小丫头。
那丫头约莫七八岁年纪,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发髻,手里高举着一串糖衣已经裂开的糖葫芦。“胡哥哥,我替你付!”她的声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鸟鸣。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小丫头踮起脚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带,取出几张印着特殊花纹的绢币,那是霍煦庭为了便利互市交易而私发的“市券零钞”。她仔细数出四百八十文,踮着脚递到乔笑面前。
乔笑那张仿佛被冻住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道裂痕。
他低头时,官帽差点从过于前倾的脑袋上滑下来。小丫头正踮着脚,努力把绢币举高,发顶才刚到他腰间的束带。那双杏眼亮得惊人,像是把整条街的灯笼光都装了进去。
乔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模样活像有人突然往他嘴里塞了颗没去核的酸梅。他右脸颊的肌肉跳了跳,左眉梢抬了半分,整张脸陷入一种诡异的混乱:常年向下撇的皱纹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往上走还是继续坚守阵地。
旁边的老守兵揉了揉眼睛,低声嘟囔:“我当差二十年,头回见乔大人的脸皱成包子褶...”
最有趣的是他的右手,那只会利落盖章、威严挥退商旅的手,此刻悬在半空,五指张开又合拢,活像只不知该往哪落爪的猫。他去接绢币时,指尖居然在微微发颤,仿佛小姑娘递来的不是轻飘飘的绢币,而是块烫手山芋。
当小丫头因为踮脚太久晃了晃身子时,乔笑甚至下意识弯腰扶了她一把。这个动作让他官袍领子勒住了脖子,呛得他轻咳一声,那刻意板起的脸瞬间破功,露出个转瞬即逝的、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税...税讫。”他宣布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盖章时差点把印泥弄翻。转身时官靴绊到门槛,这位以威严着称的旗牌官,竟在同一天里第二次显出了狼狈。
他沉默片刻,“放行!”
城门缓缓打开,汗血马们似乎也松了口气,轻轻甩动着尾巴。矅戈正爽红着脸接过小丫头递来的糖葫芦,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咬下一颗。山楂的酸味瞬间在口中炸开,让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可随即,他又咧开嘴笑了——这第一口汉地的滋味,竟是这般酸中带甜。
小丫头看着他被酸得皱成一团的脸,咯咯地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她转身跑开时,两条发簪在晨光中欢快地跳跃着。
矅戈正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他小心地将剩下的糖葫芦包好,塞进怀里,然后牵起马缰,迈步走进城门。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将整座定远城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城门口人来人往,商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荡着刚出笼的包子和油炸果子的香气。这一切对矅戈正爽来说都是那么新奇,却又莫名地让人安心。
他回头看了眼正在缓缓关闭的城门,那个叫乔笑的旗牌官依然板着脸站在原处,像一尊不会笑的石像。可是此刻,矅戈正爽忽然觉得,这座看似冷硬的城池,其实也有着柔软的内心。
汗血马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心情,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肩膀。少年拍了拍马颈,深吸一口气,牵着马匹融入了定远城清晨繁忙的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