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城最大的驿舍“万云坊”,坐落在城西最繁华的街市旁。
万云坊的温泉汤池堪称定远一绝。
整座池子以整块青石垒砌而成,呈八角形状,每个角上都雕着形态各异的螭首。温热的泉水从正中一座假山的石缝中汩汩涌出,又沿着池壁七道铜铸的水道缓缓流淌。池底铺着大小均匀的鹅卵石,被水流冲刷得温润光滑。
最妙的是那终日不散的水汽。乳白色的蒸汽从水面袅袅升起,在梁柱间缠绕盘旋,将整个汤池笼罩在朦胧的雾霭中。初入此地的人,往往要站在原地适应片刻,才能看清池中的景象。水汽带着淡淡的硫磺气息,却不刺鼻,反倒有种特别的暖香,像是把阳光和矿石的味道都融在了水里。
池边摆着矮几,几上备着青瓷茶具和细棉巾帕。角落里有个小炭炉,常年温着药草茶,供浴客随意取用。
此刻池中已有三五浴客。有个胖商人靠在池边打盹,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两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正在对弈,棋子落在石盘上的声音清脆悦耳;还有个老者在池中缓缓活动筋骨,每一个动作都带动水波轻轻荡漾。
水声潺潺,伴着偶尔响起的棋子落盘声和低语声,整个汤池显得格外安宁。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穿过氤氲的水汽,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这里仿佛是与世隔绝的桃源,任谁踏入此地,都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历经跋涉的矅戈正爽被热情的伙计半推半就地引到池边。他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滚热的水流从石雕龙首中汩汩涌出,池底铺着光滑的鹅卵石,几个客人正惬意地泡在池中闲聊。在伙计的催促下,他犹豫着解下衣衫,却将那份羊皮契约仔细叠好,贴身藏在怀中。
温热的泉水漫过胸膛时,他舒服地叹了口气。连日的疲惫在热水中渐渐消散,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温泉的热气正悄然侵蚀着他视若性命的契约。
约莫半柱香后,他忽然觉得胸口发烫,伸手一摸,惊觉羊皮已经变得又湿又软。他慌忙取出契约,只见羊脂墨迹在水汽的蒸腾下已经晕开,赤泊渊矿图糊成一片赭色的云团,那些精细标注的矿脉界线都已模糊不清。
“不好!”少年惊呼一声,猛地从水中站起,想要抢救羊皮契。
湿滑的池底却让他吃了亏。右脚刚在池底一蹬,左脚就打了个趔趄,整个人像棵被砍倒的树般向后仰去。后脑勺先是撞在水面上,溅起大片水花,接着余势未消,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池边那个张着嘴的青铜螭首上。
“咚”的一声闷响,连池水都为之震颤。那尊历经岁月打磨的兽首依然保持着狰狞的表情,尖锐的龙角正好撞在少年眉骨上方。鲜血立刻从伤口涌出,顺着他的鼻梁、脸颊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温泉里。
血珠入水的瞬间,先是凝成一颗颗浑圆的红珍珠,随即慢慢化开,像极了有人在素绢上点染朱砂。一缕缕绯色在水面轻盈地漂散,与乳白色的水汽交织在一起,映着池边灯笼的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少年一时被撞得头晕眼花,温热的血模糊了右眼的视线。他下意识伸手去捂伤口,指尖立刻被染得鲜红。池中其他浴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纷纷起身,水面顿时波澜四起。有人惊呼着想要上前搀扶,也因为太滑而险些摔倒。
最奇的是,厩中的汗血马似乎真的嗅到了这股血腥气,此起彼伏地发出焦躁的嘶鸣,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这通灵的异象让在场众人都愣住了,连正要上前帮忙的伙计都停下了脚步。
这突如其来的嘶鸣惊动了整个驿舍。大家闻声赶来,有人见池中血色弥漫,以为出了人命,吓得高声呼喊:“胡客殉池了!快来人啊!”
这一喊不要紧,恰巧住在驿舍的一队乐工以为是需要超度的亡灵,当即取出琵琶、筚篥等乐器,在池边奏起凄婉的招魂曲。琵琶声如泣如诉,筚篥声哀婉悠长,配合着池中弥漫的血色,真的营造出了几分悲凉气氛。
矅戈正爽勉力从池中爬起,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衣衫尽湿,赤足站在池沿。他手里高举着那半溶的羊皮契,羊皮在水汽中软塌塌地垂落,墨迹晕染得像是被水浸过的战旗。额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与池水混在一起,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乐工们见他“死而复生”,惊得曲调都走了音。伙计这才反应过来闹了乌龙,连忙上前搀扶。围观的客人们看清原委后,忍不住哄笑起来。有人递来干净的布巾,有人送来金疮药,还有人好奇地打量着少年手中那件泡得不成样子的“重要文书”。
少年望着手中这份历经千辛万苦才带到此处的契约,此刻却成了一团模糊的羊皮,当真是哭笑不得。他小心地将羊皮摊在干燥处,试图挽救那些已经晕开的墨迹。驿舍掌柜闻讯赶来,见状连连道歉,特地腾出一间上房供他休养。
夜幕降临时,矅戈正爽独自坐在窗前,就着灯火仔细端详那份契约。虽然矿图已经模糊,但核心条款和印鉴尚且可辨。
暮色渐沉,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如胭脂般晕染开来。定远城的万千屋舍次第亮起灯火,初时零星几点,旋即连成一片暖黄的光河。长街上的灯笼随风轻摇,在青石板上投下流动的光斑,与天际初现的星辰遥相呼应。远山轮廓在暮霭中渐渐模糊,唯有城墙垛口悬挂的防风灯,如珍珠串般勾勒出古城的脊梁。星河自东北方向缓缓铺展,与人间灯火在夜幕中交织成璀璨的网。
他轻抚着额上包扎好的伤口,心想明日还得想办法找人重绘矿图。
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成了他踏入大泓国土后最意外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