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汉话课上,先生开始教授成语。他在宣纸上工整写下“马到成功”四个字,逐字讲解:“这‘马’字少君认得,‘到’是抵达,‘成功’是成就功业。合起来比喻事情一开始就取得成功。”
曜戈正爽听得认真,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几个墨字。轮到练习时,他信心满满地开口:“马到……成马!”
先生眉头微蹙,耐心纠正:“是‘成功’,不是‘成马’。”
少年用力点头,再次尝试:“马到成马!”
“成……功……”先生拖长音调,特意加重了后两个字的发音。
“成……马……”曜戈正爽学着他的腔调,却依然固执地守着那个“马”字。
先生无奈地放下戒尺,揉了揉太阳穴:“少君脑子里难道只有马吗?”
少年眨巴着眼睛,一脸天真:“还有羊啊。先生要听‘羊到成羊’吗?我可以现编。”
学房里顿时笑倒一片。连向来严肃的先生都忍不住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曜戈正爽被笑得莫名其妙,转头问旁边的胡商:“我说错什么了?在我们草原,马和羊就是最宝贵的财富啊。”
那胡商一边抹笑出的眼泪一边解释:“少君,成语是固定说法,不能随便改字的。”
课后,卫珠棠来找他,听说这事也笑得直不起腰。她耐心地讲解成语故事。曜戈正爽想象着故事中将军骑马凯旋的场景,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成语是说,好马能带打胜仗!”
“差不多这个意思。”卫珠棠笑道,“不过重点在‘成功’,不在‘马’。”
少年若有所思:“就像我们草原人说‘好马配好鞍’,重点在配合。”
“对对对!”小姑娘连连点头,“少君真聪明!”
转眼到了互市监举办的宴席。这是定远城商户们每月一次的聚会,各族商贾齐聚一堂,交流行情,联络感情。曜戈正爽作为新来的重要客商,也被邀请出席。
宴席设在互市监衙门的后花园。时值初夏,园中紫藤垂挂,石榴初绽。长条案几摆成回字形,上面陈列着各色美食。霍煦庭作为主宾坐在上首,正与几位老商户谈论着近日的绢马交易。
轮到敬酒时,曜戈正爽端着酒杯站起身。他想起昨日刚学的吉祥话,想要卖弄一番,便朗声说道:“祝各位……马上有祸!”
喧闹的宴席瞬间安静下来。宾客们面面相觑,有人手中的酒杯悬在半空,有人刚夹起的菜肴掉回盘中。曜戈正爽还浑然不觉,举着酒杯等待回应。
通译慌忙凑到他耳边低语:“少君,是‘马上有福’,不是‘有祸’!”
少年脸色一变,急忙改口:“那我祝各位……有福的祸!”
“噗——”霍煦庭刚入口的酒直接喷了出来。他扶着案几笑得前仰后合,连官帽歪了都顾不上扶:“好一个‘有福的祸’!少君这是把‘祸福相依’一次都说全了!”
经他这么一笑,满座宾客也都反应过来,园中顿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有个老商人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深深的皱纹里都挤出了泪花。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绸衫,手指上戴着个水头不太足的玉扳指,一看就是常年在外奔波的行商。
他一边用袖口拭泪,一边朝着邻座的人连连摆手:哎呦...这位小兄弟...这话说的...可真是...他笑得喘不过气来,缓了好一阵才接着说,老夫行商四十载,从江南丝绸到塞外皮毛,什么风浪没见过?可不就是福祸相倚嘛!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变得悠远:记得有一回,我押着一批苏绣往关外去,半路遇上沙暴,货物损了大半。当时只觉得天都塌了,谁知到了地头,正赶上胡王嫁女,剩下那点绣品反倒被抬成了天价。他说着,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这祸里藏着福啊。
他又望向曜戈正爽,目光中带着长辈的慈爱:小兄弟这话虽然说得直愣,可理儿是通的。做生意要是只想着福,迟早要栽跟头;要是光怕着祸,那还不如回家种地。
老商人点点头,花白的胡子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所以说啊,这位少君今日这话,倒是给咱们提了个醒。他举起酒杯,朝着曜戈正爽的方向示意,来,为咱们这些在福祸里打滚的生意人,干一杯!
满座宾客纷纷举杯响应,方才因说错话而尴尬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老商人仰头饮尽杯中酒,满足地咂咂嘴,对身旁的霍煦庭低声道:这孩子是个实诚人,在生意场上,实诚比精明更难得。
烛光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那双见过太多起落的眼睛里,闪着睿智的光。
曜戈正爽尴尬地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霍煦庭见状,举杯起身道:“少君这话说得妙。经商之道,本就是机遇与风险并存。今日我们在此欢聚是福,明日市场波动是祸,但正如少君所言,有福的祸才是真生意!来,为我们都能化祸为福,干杯!”
这番话既解了少年的窘迫,又点出了经商真谛,宾客们纷纷叫好,举杯共饮。
席间,曜戈正爽悄悄问卫珠棠:“我刚才是不是又闹笑话了?”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想:“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爹常说,生意场上福祸难料,重要的是保持清醒。你这句话虽然用词不准,意思倒是很对。”
这时,一个贩卖瓷器的商人凑过来搭话:“少君方才那祝酒词虽然后惊险,但说得在理。上月我一批货在途中遇雨,本以为要血本无归,谁知阴差阳错赶上了城中庆典,反而卖了个好价钱。这不就是‘有福的祸’吗?”
另一个皮货商也接口道:“正是。去年草原大雪,收皮子困难,价格飞涨。当时觉得是祸,现在看反倒是福。”
听着众人的议论,曜戈正爽渐渐放松下来。他发现这些经商多年的老人,似乎都很认同他那个说错的祝酒词。
宴席进行到一半,霍煦庭特意来到他身边,举杯道:“少君今日虽然用词有误,却道出了经商真谛。来,我敬你一杯,感谢你提醒我们时刻记得风险与机遇并存。”
少年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霍公不怪我乱说话?”
“怎么会?”霍煦庭笑道,“语言本就是活的,说得有趣,记得才牢。经你这一说,往后我们都要记住‘祸福相依’的道理。”
月光如水,洒在笑语喧哗的庭院里。曜戈正爽望着眼前这些谈笑风生的商人,忽然觉得汉话虽然难学,但这些中原人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般刻板。他们懂得欣赏直率,也明白生意场上的起落无常。
宴席散后,少年独自走在回驿舍的路上。夜风拂面,带着初夏的花香。他回想这一日的经历,从课堂上的“马到成马”到宴席上的“有福的祸”,虽然闹了不少笑话,却也因此结识了许多朋友。
“或许,”他望着天边的弦月自言自语,“学话就像驯马,总要经过几次摔打,才能找到诀窍。”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定远城渐渐沉入梦乡。而这位来自草原的少年,却在异乡的夜色中,慢慢领悟着语言与人生的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