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市开张第三日,曜戈正爽迎来了他的第一单大生意,向江南客商出售十二匹蜀锦。交易进行得顺利,直到开始丈量布匹时,问题出现了。
霍煦庭命人取来官制的“玄铁绢尺”。那尺子通体乌黑,尺面刻着精细的刻度,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就在霍煦庭准备量布时,曜戈正爽突然撸起左臂衣袖,露出古铜色手臂上的一道刺青。
曜戈正爽话音未落,已利落地将左臂衣袖捋至肩头。古铜色的手臂肌肉贲张,一道青黑色的刺青从肩头延伸至腕部,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那刺青并非寻常图腾,而是由五道精准的刻度组成,每道刻度间距离完全一致,边缘锐利如刀刻。最奇的是,刻度线并非单纯的墨色,其中隐隐透着些许银辉,仿佛真的嵌入了冰雪的碎屑。
“看见了吗?”少年将手臂举高,让所有人都能看清,“这是我们灼曌男儿成年时,用天山雪水淬火,以玄铁针刻就的尺子。”他的指尖划过第一道刻度,“从肩至腕,正好五格,每格代表我们草原上最健壮的公马一步之距。”
刺青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银辉随着他手臂的移动流转不定。周围的商贩都不由自主地凑近细看,有人发出惊叹的啧啧声。
“这尺子长在我身上,”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骄傲,“不会短,不会长,更不会像木尺那样受潮变形。用它量布,最是公道!”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霍煦庭身上,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那支裸露的手臂在微风中纹丝不动,仿佛真是一具经过千锤百炼的量器。
霍煦庭微微一愣,随即含笑点头:“那就依少君的规矩。”
蜀锦在长案上徐徐展开,光滑的缎面在日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霍煦庭手持玄铁尺,仔细丈量后报数:“四尺二寸。”
曜戈正爽立即将手臂往布上一按,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只有四尺!”他的臂尺每格都比官尺短了两分。
少年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豹子,声音响彻整个营帐:“汉人的尺子偷喝河水,泡发啦!”
帐中的幕僚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惊得笔尖乱颤,墨点飞溅在锦缎上,如同绽开的墨梅。几个老文书连连摇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霍煦庭不慌不怒,反而笑着将玄铁尺递过去:“少君不妨用你的臂尺量我,我也用官尺量你,咱们互相校验如何?”
“校就校!”少年犟劲上头,一把接过官尺。
结果令人尴尬——臂尺的五格长度,正好对应玄铁尺的四尺八寸,每格确实短了两分。曜戈正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却仍梗着脖子:“短是短,可我们全族都用它,不能改!”
霍煦庭没有要求赔偿,也没有出言嘲笑。他命人取来一根细麻绳,按照玄铁尺的四尺二寸刻好结扣,然后将麻绳递给少年:“臂尺照常用,量布时加上这根‘补差绳’,长短一目了然,两不吃亏。”
曜戈正爽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会给出这样的解决办法——既不用洗去臂上的纹身,也不会丢面子,这根麻绳甚至还能当腰带用。
曜戈正爽捏着那根细麻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结扣。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像是怕被旁人听见这句示弱的话:“绳子要是丢了……”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愣住了。在草原上,他从未向任何人承认过会弄丢东西,那会被视作不够谨慎的表现。
霍煦庭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先提起茶壶,不紧不慢地斟满两杯茶。茶汤在粗陶杯里漾出浅浅的涟漪,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
“少君多虑了。”他将一杯茶推到少年面前,唇角扬起一个宽厚的弧度,“这互市开着一天,我这衙门里就备着一天的麻绳。”
他的笑声清朗,像秋日晒场的谷粒洒落时发出的轻响:“别说丢一根,就是少君日日来取,月月来要,这补差绳也管够。”
说着,他随手从案几下的竹筐里又取出几根同样的麻绳,长短粗细完全一致,每根都打着标准的结扣。他把这些绳子在桌上排开,像展示什么珍贵的宝物。
“你看,”霍煦庭的指尖轻轻点过那些麻绳,“这些绳子不值什么钱,但能维系买卖公平。既然如此,莫说一根,就是百根千根,又有什么舍不得?”
少年的目光在那排麻绳上流连,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他低头看了看掌心里那根属于自己的补差绳,突然觉得这普通的麻绳,似乎比想象中要结实得多。
两人重新开始丈量锦缎。臂尺加上补差绳,不多不少正好四尺二寸,与玄铁尺的测量结果毫厘不差。曜戈正爽率先在文书上按下朱印,又主动在麻绳上打了个特殊的胡结,表示“草原也认可这个尺度”。
霍煦庭提笔在文书上添注:“补差绳视同官尺。”
幕僚们相视而笑,不再在锦缎上留下墨点,转而细心地在麻绳上标注红色记号。
曜戈正爽将麻绳系在刺青手臂下方,高举手臂朝自己的商队大喊:“看见没!汉家官尺绑在我手上,公平还在我怀里!”
众人哄笑起来,先前紧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霍煦庭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这犟脾气的小子,顺着毛摸比硬拽要省力得多。
当夜,曜戈正爽做了件傻事——他担心麻绳不耐用,偷偷将它浸在羊奶里,想让纤维更结实。谁知麻绳吸水发胀,第二天量布时竟长出半分。
他心虚地去找霍煦庭,支支吾吾说明原委。霍煦庭大笑:“绳子喝饱了奶,可就不作数了——换条新的!”
少年咧嘴笑了,第一次用刚学会的汉话自嘲:“原来……绳子也嘴馋!”
两人相视而乐,这场因尺度引发的风波,最终在笑声中化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