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露时,少年已经整装待发。他佩戴上灼曌贵族的信物,一枚狼牙坠饰,又在腰间佩上象征使者身份的短刀。镜中的少年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格外坚定。
辰时将至,霍煦庭准时出现在驿舍门前。见到少年,他微微颔首:“少君请随我来。”
两人穿过晨雾弥漫的互市街道,往镇西大帐走去。沿途商贩们已经开始摆摊,见到霍煦庭纷纷行礼问安。
大帐前,守卫的亲兵见到霍煦庭腕上的金环,立即让开道路。帐帘掀起,厉晚端坐案前,玄甲未着,只一身暗红常服,却依然英气逼人。
新的一天开始了。镇西军大营已褪去夜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草料、泥土和金属混合的凛冽气息。中军帐外的校场被连夜平整过,地面还带着湿气,偌大的场地空荡荡的,只在边缘立着几排沉默的兵械架,上面架着的长枪在渐亮的晨光里闪着冷硬的微光。
矅戈正爽站在校场中央,身上那件绯红色的袍子格外醒目,衣袖用皮质护腕紧紧束起,利落干练。他身后,十二名汗血武士如同石刻的雕像,背手跨立,一动不动。他们身上还带着连夜穿越险境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绷紧的、不容轻视的锐气。少年臂弯处,醒目地系着来自霍煦庭的那条补差绳被精心系成一个繁复的草原绳结。深褐色的麻绳与绯色胡服相映,虽已不再用于实际丈量,却比任何饰物都更引人注目。
这条绳索见证过,从最初尺寸争执时的心存芥蒂,到互相理解后的会心一笑。每一根麻线都浸透着那个午后和解的暖意,绳结里系着的是两个民族从猜疑到信任的转变。对曜戈正爽而言,这早已不只是一根麻绳,而是他与霍煦庭相识相知的见证,更是灼曌与大泓友好往来的象征。
他特意将绳结系在显眼的臂弯处,让那粗糙的麻绳与华贵的绯袍相映成趣。这看似随意的装饰,实则经过精心安排,绳结朝外,便于展示;长度适中,不影响行动。当他行走时,绳结随着动作轻轻摆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有意思的趣事。
在今日这个重要的场合,选择佩戴这条补差绳,既是对霍煦庭的致意,也是在向厉晚表明:灼曌珍视与大泓建立的友谊,愿意以真诚相待。
辕门处传来沉重的吱呀声,两扇包铁的木质大门被缓缓推开。一道身影逆着初升的阳光走了进来。
来人并非顶盔贯甲的武将打扮。她身披一件赤色织金的斗篷,斗篷的料子在晨风里微微拂动,上面的金线隐约流转。里面是暗色的劲装,腰悬一柄形式古拙的长刀,刀鞘黝黑,正是名刀“断岳”。她未戴头盔,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成一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晰的脸部线条。她的面容算不上绝美,却有一种山岳般的沉稳和历经风霜磨砺出的冷峻,眼神扫过校场,如同夜色般深沉而凛冽。
她便是镇西军大将,厉晚。
矅戈正爽立刻上前几步,依照草原上最郑重的礼节,右膝一曲,单膝点地,左手抚在胸前,垂首道:“灼曌国主之侄,矅戈正爽,代我王庭,赴大泓之约。愿以赤泊渊十年铁矿之开采权,请易大泓上等织绢三万匹。”少年的声音清朗,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厉晚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身后那十二名如同铁钉般的武士。她抬手,做了一个示意他起身的动作,动作简洁,带着军旅特有的利落。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金铁质感,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赤泊渊的铁矿,自然是好的。”她略一停顿,目光似乎无意间掠过一旁肃立的霍煦庭,又回到矅戈正爽身上,“铁矿铸成的刀,更好。所以,我要先亲眼见到铁,再与你谈绢的数量。”
话音未落,只听“锵”的一声轻吟,她腰间的断岳刀已然出鞘半寸。冰冷的刀身反射着晨曦,晃过众人的眼睛。她没有完全拔出刀,只是用那露出半截的、寒气森森的刀背,向前轻轻一探,精准地挑起了矅戈正爽臂膀上系着的那条补差绳。
刀背与绳索接触,无声无息。
厉晚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却含义莫名的微笑。她的目光顺着刀身,看向那绳结,又似乎透过绳结,看向了更远的地方。“霍监军的绳子?”她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也好。那就用它来量吧。量一量你带来的铁,究竟成色如何,也量一量你,”她的目光重新锁定矅戈正爽琥珀色的眼睛,“以及你身后王庭的诚意。”
霍煦庭一直安静地立在厉晚侧后方稍远的位置,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当厉晚拔刀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下意识地追随那抹冰冷的刀光移动。直到刀背挑起绳索,他才仿佛惊醒,视线悄然上移,落在厉晚因侧头而露出的脖颈线条上。
晨间的寒气在皮肤上凝结了细微的湿意,就在她颈侧靠近耳根的发丝边缘,挂着一粒极小的、由清晨霜气化开而形成的水珠。那水珠清澈透明,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微微颤动,映着天光,像一颗无意间缀上的珍珠。
霍煦庭的目光在那粒水珠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移开,重新垂下眼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一瞥之间,他已悄悄将那不起眼的水珠,看作了某种独一无二的、带着隐秘意味的“情珠”。
场中的少年矅戈正爽,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厉晚和那柄断岳刀上,自然未能察觉这无声的交流。他只是隐约感觉到,在厉晚说出“霍监军的绳子”时,在她与霍煦庭之间那短暂得几乎不存在的视线交汇中,有一种极其细微的、与这军营刚硬氛围格格不入的柔和气息流淌而过。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只觉得原本环绕在女将周身那凌厉如刀锋般的气势,似乎因此而微妙地软化了三分,虽然依旧迫人,却少了几分纯粹的杀伐之气。
校场之上,铁与绢的衡量,就在这初晨的微光与无声的暗流中,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