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之上,短暂的寂静被几名军士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他们抬来一个半人高的三足铁火盆,盆中早已备好上等的炭火,此刻正烧得旺盛,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赤红的火苗不断向上蹿动。
另两名军士则费力地抬来一块矿石。那矿石通体呈深黑色,在自然光下毫不起眼,表面粗糙,夹杂着暗红色的纹路,正是来自北地赤泊渊的原矿。他们将这块沉重的矿石用铁钳夹起,稳稳地投入那熊熊燃烧的火盆之中。
炭火猛地向下一陷,随即更加炽烈地包裹住这块冰冷的石头。高温扭曲了盆口的空气,热浪向四周扩散,让站在数步之外的矅戈正爽和厉晚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气息。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渐渐地,那深黑色的矿石开始发生变化,颜色由暗转明,从边缘开始泛起暗红色,这红色越来越亮,范围不断扩大,最终,整块矿石在烈火中变得通透,散发出一种明亮而纯粹的橘红色光芒,如同一小轮落入凡间的太阳,在火盆中静静燃烧。
一名早已等候在旁的铁匠师傅,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他深吸一口气,用特制的长钳将那块已烧至橘红的矿石迅速夹出,放在一旁厚重的铁砧上。另一手抡起一柄沉重的铁锤,吐气开声,猛地砸下!
“铛……”
一声清越无比、带着悠长余韵的巨响在校场上炸开,完全不似普通铁石碰撞的沉闷。那声音锐利而高亢,仿佛真有一条无形的巨龙被惊动,发出震人心魄的吟啸。锤起锤落,火星如雨点般四溅开来,那橘红色的铁块在重击下微微变形,却依旧保持着核心的炽热与坚硬,龙吟般的声响随着每一次敲击回荡在空气中。
曜戈正爽的眼中映照着那飞溅的火星和炽热的铁块,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骄傲的神情。他转向一直静立观望的厉晚,朗声说道:“将军,请听!这便是赤泊渊的铁!连喊疼的声音,都如此响亮!”他的声音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将那清越的锤击声视为铁矿品质的证明。
厉晚依旧没有开口。她面容冷峻,如同山岩。在铁匠又一次举起铁锤的间隙,她突然动了。身形如电,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她已掠至铁砧之前。腰间的降霄宝刀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刀身如一泓秋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手腕一沉,竟是直接用那冰冷无比的刀尖,精准地压上了那块依旧散发着高温、呈现橘红色的铁块!
“滋——!”
一阵剧烈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冰冷的刀身与炽热的铁块接触的瞬间,大量的白色水汽猛地蒸腾而起,如同骤然绽放又迅速消散的雾花。寒气与烈火在这一刻悍然交吻,互不相让。
白气散尽,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橘红的铁块之上,被刀尖压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而厉晚手中的降霄刀,刀刃依旧雪亮平整,没有丝毫卷刃或损伤的痕迹。她以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检验了这铁矿的成色与她的刀锋。
厉晚收刀还鞘,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她抬眸,目光再次落在矅戈正爽脸上,之前的审视似乎淡去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确认后的平静。“铁,合格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凛冽,“我的刀,也认了。”她话锋微转,直接切入核心,“那么,你要换的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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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沉默旁观的霍煦庭此时轻轻抬了抬手。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兵士得令,两人小心地共同捧着一匹绢帛,快步上前,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那是一匹上等的蜀锦。颜色是极淡的雾白色,质地细密光滑,在清晨越来越明亮的天光下,仿佛自身能吸纳光线,又散发出一种柔和而内敛的光泽。随着绢帛的展开,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响起,那声音不似寻常布匹的摩擦,反而更接近极薄的金属片在轻微震动,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锋锐的质感。
曜戈正爽的目光被这中原至宝牢牢吸引。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没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伸出手,用指背极其轻缓地触碰了一下那雾白色的绢面。
指尖传来的触感并非想象中的柔软温热,而是一种意料之外的、沁入皮肤的凉意,光滑得几乎抓不住,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那凉意和他指背因常年握缰绳骑马而略显粗糙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惊得他手指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带着少年人未加掩饰的惊讶:“这绢……怎么会如此凉?好像……会割手一样?”他无法理解,如此柔软的东西,为何会给他一种近乎利刃的错觉。
霍煦庭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带着些许了然的笑意。他缓步上前,目光扫过那匹价值连城的蜀锦,又看向一脸惊异的草原少年,温声道:“绢帛本身,不会割伤你的手。”他顿了顿,语气平和却意有所指,“它伤的,从来不是皮肉,而是别处。刀剑之伤,见于身体;而这绢帛之‘伤’,往往落在账目之上,关乎利益得失。”
曜戈正爽并非愚钝之人,他立刻听懂了霍煦庭话语中的弦外之音。中原的绢,看似柔软,但在交易之中,其价值、其背后所代表的算计与权衡,确实如同无形的刀锋,足以影响一个部族的兴衰。他脸上的惊讶神色迅速褪去,重新变得郑重而认真。他挺直脊背,目光清澈地看向厉晚和霍煦庭,沉声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那么,便请将军依照规矩,为我们划下这道‘账’吧。”
校场中央,火盆中的炭火依旧炽热,那块经过烈火与刀锋考验的铁矿石静静躺在铁砧上,颜色渐渐暗淡。一场关于铁与绢,关于利益与信任的谈判,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