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斜斜地照进校场,将青石板地面染成一片温润的色泽。夜露还未完全散去,在石板接缝处凝着细小的水珠,被光线一照,宛如撒了一把碎钻。
光线沿着石板纹路缓缓流淌,每一块青石都被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经过岁月打磨的石面泛着幽幽的光,深浅不一的纹路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分明。有些凹陷处积着薄薄的晨露,倒映着天光,像嵌在石板间的镜片。靠近辕门处的石板被照得发亮,泛出青中带蓝的色泽;而校场中央的石板还蒙着一层薄雾,光线穿过雾气,变得柔和朦胧。偶尔有早起的鸟雀掠过,翅尖点过石板,惊起细微的水汽,在光线中形成转瞬即逝的虹彩。
阳光渐渐爬升,石板的颜色也随之变化。从最初的青灰色,慢慢透出石料本身的纹理,有些带着云母的闪光,有些含着石英的晶亮。整片校场仿佛一块巨大的砚台,青石为底,晨光为墨,正在书写新的一天。
厉晚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一匹绢兑三斤铁。”
曜戈正爽立即摇头,臂上的补差绳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二斤半!赤泊渊的铁,一刀能裂石,值得这个价。”
厉晚没有立即回应。她向亲兵示意,很快有人抬来一张三石铁胎弓。那弓静静地横在兵器架上,弓身是用整块玄铁锻打而成,通体乌黑如墨,不见半点杂色。晨光落在弓臂上,竟不反光,只幽幽地吸着光线,仿佛连目光都能拽住。
弓弦是牛筋与银丝混绞的,绷得极紧,微微颤动时发出细不可闻的嗡鸣。弓臂两端雕着螭首,龙口衔弦处已经磨得发亮,露出底下深藏的金属纹理。弓弝处缠着暗褐色的鲨皮,皮面上布满细密的疙瘩,一看便知是常年握持留下的痕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弓身的弧度,那不是流畅的曲线,而是在两端微微内收,中部略鼓,像极了一头蓄势待发的墨蛟。当光线从特定角度照射时,能看见弓身上密布着千锤百炼形成的云纹,这些暗纹在黑色底材上若隐若现,宛如乌云中游走的电光。整张弓散发着凛冽的气息,弓弦每寸都蕴着惊人的力道,仿佛随时会撕裂空气。它不像新制的兵器那般锋芒毕露,却自有一种沉浑的威势,像是蛰伏在晨雾里的猛兽,安静,却令人不敢小觑。
“拉满一次,减一斤铁;拉不满,加一匹绢。”厉晚将铁弓推向少年。
曜戈正爽凝神静气,将额上那条鸦青色发带解下,在右手腕间缠绕两圈,利落地打了个结。发带边缘已经起毛,显然常年随他奔波。
他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左脚微微前踏,鞋底在石板上碾了碾,确保站稳。左手握住铁胎弓的弝部,鲨皮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右手三指扣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随着他缓缓吸气,铁弓开始弯曲。弓弦发出细微的嗡鸣,像远处飞过的蜂群。他臂上的肌肉绷紧,补差绳深深陷进衣袖里。当弓弦贴到鼻尖时,他稍作停顿,随即缓缓放松。第一弓完成,他面色如常,唯有眼底闪过一丝锐光。
第二弓来得更快。他不再试探,直接发力,铁弓应声弯成满月。弓身在他手中微微震颤,玄铁上的云纹在晨光中流动。这一次,他嘴角微微扬起,带着草原人特有的傲气。
到第三弓时,他额角终于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但那双握住铁弓的手依然稳如磐石,臂上的补差绳紧绷欲裂。当弓弦再次满盈时,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吐息,随即缓缓收力。
三弓既毕,他气息平稳,唯有腕间那条鸦青色发带在晨风中轻轻飘扬,像草原上永不低头的旌旗。
厉晚眼中掠过赞许,却收弓不放:“斤两可减,但我要加的是‘技艺’。大泓派三十名炼铁匠作驻赤泊渊,所出良铁优先供应河西。”
少年愣住了。这等于让大泓半托管灼曌的命脉产业。
霍煦庭适时上前:“匠作只驻三年,教会草原炼制霜镔铁便归国。铁绢比价仍按二斤半,不另加价。”
曜戈正爽紧抿着唇,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忽然,他伸手重重击在厉晚的刀背上:“成!但炼铁炉须同时悬挂灼曌狼旗与大泓旗。”
厉晚收刀入鞘,掌心与少年相击:“狼与龙同炉,铁亦同硬。”
盟约既成,亲兵抬来桌案,铺开契书。霍煦庭执笔蘸墨,将方才议定的条款逐一写下。曜戈正爽盯着笔尖流动,忽然开口:“再加一条:匠作需授完整技艺,不得藏私。”
厉晚挑眉:“自然。大泓匠人,最重师道。”
当双方在契书上按下印鉴时,朝阳已完全升起。校场上的薄雾散尽,三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仿佛也在这历史性的盟约上留下了印记。
曜戈正爽抚着臂上的补差绳,忽然对厉晚说:“待匠作到来那日,我想用这绳子量第一炉铁。”
厉晚罕见地露出真切的笑容:“准。”
霍煦庭在旁看着,心中暗忖:这根普通的麻绳,如今竟成了两国交好的信物,当真是意想不到。
契书一式三份,分别用汉文、灼曌文书写。曜戈正爽仔细收好属于灼曌的那份,抬头时目光坚定:“三年后,灼曌必能自炼霜镔铁。”
“期待那日。”厉晚颔首,“届时,我们再议新的交易。”
校场外,等候的汗血武士们见少主面带笑意,皆知谈判顺利,纷纷露出欣慰之色。其中年长的护卫低声对同伴道:“咱们少君,当真长大了。”
曜戈正爽走出辕门时,特意回头看了眼那杆飘扬的厉字旗。旗面上的“厉”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灼曌的狼旗竟是同样气势凛然。
霍煦庭送他至营门,临别时道:“三日后,第一批匠作就会启程。”
“我会派人接应。”少年郑重承诺,“定保他们周全。”
回驿舍的路上,曜戈正爽不时摩挲着臂上的补差绳。这根普通的麻制绳,如今不仅系着一段友谊,更系着两个民族的未来。他忽然明白,真正的交易,从来不只是货物往来,更是心的交流。
当夜,他在灯下给叔父写信。笔墨在纸上沙沙作响,他详细记述了谈判经过,特别提到厉晚的诚信与霍煦庭的周到。写完最后一字,他放下笔,望着窗外明月,心中充满对未来的期待。
而在镇西大帐中,厉晚与霍煦庭也在商议后续安排。
“三十名匠作,要选最可靠的。”厉晚指尖轻点名册,“既要技艺精湛,更要懂得尊重异族风俗。”
霍煦庭颔首:“已经挑选妥当。其中还有两人通晓灼曌语。”
“很好。”厉晚望向帐外月色,“这个头开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