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来远坊的温泉茶亭里水汽氤氲。石砌的池边点着几盏防风灯,将蒸腾的白雾染成暖黄色。曜戈正爽与霍煦庭相对而坐,中间的矮几上摆着茶具。
那枚青玉刀镡挂坠在少年指间灵活地翻动着。拇指与食指捏着缺锋处的凹槽,轻轻一旋,挂坠便绕着中指转了个圈。青玉在灯下泛出深浅不一的光泽:转到某个角度时,玉中的絮状纹路会突然明亮,如云雾被天光穿透;转到另一面时,整块玉又沉静下来,只余温润的幽光。
系绳的深蓝穗子随着转动轻轻扫过他的虎口,银丝在穗间若隐若现。他的小指不时托一下玉坠底部,让旋转更平稳,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这样把玩过千百回。
最妙的是当挂坠转至最快时,那处精心雕琢的缺口会连成一道虚影,仿佛真的有一把无锋之刀在指间游走。时而玉坠会突然停在指尖,缺锋正对着他的心口,像是在无声地叩问着什么。
他凝视着指间流转的青玉挂坠,心中思绪翻涌。这些日子在定远的所见所闻,如同零散的珍珠,此刻终于被串成了完整的珠串。他想起初见汉字时那方正的笔画,想起互市里精密的度量衡,想起霍煦庭书房里那些装帧精美的典籍。更想起厉晚执笔时行云流水的姿态,想起市井间孩童背诵诗书的琅琅声。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坠上的缺锋,那处刻意雕琢的残缺仿佛在提醒他什么。在草原上,力量就是一切。可在这里,他见识到了一种更深厚的力量,那种镌刻在竹简上、流淌在笔墨间的智慧。这种力量不会随着部落兴衰而消逝,反而如陈酿般愈久愈醇。
温泉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
他渴望拥有这样的力量,却又害怕被这种力量吞噬。就像驯服野马,既要让它顺从,又不能磨灭它的野性。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已久,直到今夜,在这个氤氲着茶香与水汽的亭子里,终于化作了一句叩问。
玉坠在指间停住,缺锋正对心口,仿佛在替他叩响心门。
“霍监,”少年忽然抬眸,琥珀色的眼睛在灯下格外明亮。
“以你为镜,我要开始汉化吗?”
霍煦庭没有立即回答。他执起陶壶,清亮的茶汤缓缓注入曜戈正爽面前的茶杯,恰到好处地停在七分满的位置。
“汉化不是染衣,是染心。”他的声音平和如水,“心若想留色,染也无妨;若想留白,谁也别泼墨。”
少年指向自己的心口:“我想把心染成一半草原绿,一半中原白,可行吗?”
霍煦庭轻笑:“那叫‘拼色’。拼得好叫新样,拼不好叫补丁。”
“那我就做这补丁第一人。”曜戈正爽举起茶杯,以茶代酒,“以汉人为师是正道,但针脚得自己走。”
茶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师在庙堂,也在市井。”霍煦庭颔首,“从明日起,我带你找院子、找账簿、找先生。针脚随你缝。”
在温泉尽头的竹帘后,厉晚身披赤色薄斗篷,静静倚着栏杆。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身影,唯有斗篷的红色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她抬起手,在弥漫的水雾中写下一个“留”字。水迹很快消散,但霍煦庭早已捕捉到这个动作,朝她的方向极轻地点头。
曜戈正爽并未察觉这段无声的交流。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霍煦庭的话吸引:“找院子?”
“你要在定远长住,总得有个落脚处。”霍煦庭又斟了一杯茶,“不仅要学汉话,还要学记账、学货殖。这些都不是一日之功。”
少年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就像驯马,急不得?”
“比驯马更难。”霍煦庭微笑,“马性单纯,人心复杂。但你既然想做个‘拼色’的,这些都得学。”
温泉的水声潺潺,亭外的桂花传来阵阵香气。曜戈正爽忽然问:“若我学成了,灼曌人会说我忘本吗?”
“树长得再高,根还在土里。”霍煦庭指向亭外一株老桂树,“你见它可曾忘记自己是棵树?”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株桂树枝叶繁茂,却依然挺直向上。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汉化不是砍掉自己的根,而是让树枝伸得更远?”
“正是此理。”霍煦庭欣慰地点头,“聪明的学生,一点就通。”
夜色渐深,温泉的水汽更浓了。厉晚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在栏杆上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水痕。
霍煦庭的目光追随着那抹渐远的赤色,直到它完全融入夜色。他眼中那份温柔藏得极深,像是初春冰雪下悄然涌动的暖流,不曾宣之于口,却切实存在着。他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眼睑处投下细碎的阴影,将那份过于外露的情绪小心遮掩。但若细看,会发现他向来紧抿的唇角此刻柔和了少许,像是被晚风拂过的水面,漾起难以察觉的涟漪。
温泉的水汽在他眼底氤氲开来,将那份牵挂晕染得朦胧而克制。他始终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又松开,仿佛还在回味方才触碰她指尖时的温度。
当最后一缕赤色消失在转角,他终于极轻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融进夜风里,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怅惘,又有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份情愫,就像他腕上金环的余温,不必言说,自有分量。
“霍监,”曜戈正爽忽然压低声音,“你与厉将军……”
“有些事,”霍煦庭打断他,语气依然平和,“就像这温泉水,看得见热气,摸得着温暖,但说不清到底有多深。”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也不再追问。
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当时近子夜,二人才起身离开。走在回驿舍的青石路上,曜戈正爽忽然说:“明日我想先去市集看看。”
“好。”霍煦庭颔首,“我陪你去。”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少年臂上的补差绳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像是也在思考着这个关于“拼色”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