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霍煦庭带着曜戈正爽穿行在定远城的街巷中。晨光将夯土墙的影子拉得老长,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露水的湿润气息。
他们看的第一处院子就在互市口边上。厚重的榆木门板上钉着整齐的蘑菇状铁钉,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院里地面铺着青石板,正房窗户上糊的桑皮纸还完好。可一出门,就见对面堆着半人高的马粪,几个马贩正高声讨价还价。
“马粪香是香,”曜戈正爽皱着鼻子,“可夜里数羊的吆喝声怕是要吵得睡不着。”
第二处院子藏在深巷尽头。院墙是用夯土版筑的,墙头嵌着防攀爬的碎陶片。院里很清净,墙角还种着一株沙枣树,可找遍全院也不见水井。
“草原人离了水,比离了娘亲还难受。”少年摇头,“不行。”
来到第三处时已近正午。这是座废弃的祠堂,门楼低矮,包铁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的刹那,一束晨光正从破损的瓦缝泻下,不偏不倚照在天井残碑的“学”字上。
院中一棵老槐树亭亭如盖,树荫几乎覆盖了整个天井。树下的石锁半埋在土里,表面已被摩挲得光滑。东厢房的屋檐下还挂着些风干的辣椒,虽然蒙尘,却依然鲜红。
“就这座!”曜戈正爽拍板,“瓦破可补,树老可栖,井我亲自挖!”
霍煦庭微笑:“挖井的土别堆在院心,免得月亮被土埋了。”
“埋了月亮,我就种豆。”少年眨眼,“汉话不是说‘种瓜得瓜’?我种豆得‘斗’,斗量月光,也量绢。”
这院子确实处处合意。
正房坐北朝南,地基高出庭院三阶,是典型的北方制式。虽然窗户上糊的桑皮纸多有破损,在风中簌簌作响,但露出深色的榆木窗棂却依旧结实。曜戈正爽伸手摇了摇门边的梁柱,那支撑屋顶的主梁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木质坚硬如铁,轻轻一叩发出沉实的声响,显然历经风雨而不朽。
西厢房屋顶的灰色板瓦保存完好,瓦当上的莲花纹虽已模糊,却更显古朴。这里稍加收拾便能改作账房——墙面厚实,足以抵御午后西晒的酷热;地面虽只是夯实的三合土,却平整干燥,正好铺设带来的毡毯。
东厢稍显低矮,但胜在窗明几净。墙角还留着前任主人砌的暖炕,炕沿的青砖被磨得光滑如玉。随行的老护卫用力踩了踩炕面,满意地点头:这炕道是通的,冬日里烧上火,定是暖烘烘的。
最令人惊喜的是后院。穿过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空地上长着些耐旱的骆驼刺,角落里的柴垛虽已腐朽,却昭示着这里曾有人烟。
院墙边还留着前任主人搭的葡萄架,虽然藤蔓早已枯死,但支架依然牢固。架下散落着几个废弃的陶瓮,其中一个竟完好无损,瓮底还积着昨夜的雨水。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穿过破损的瓦当,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有风吹过,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欢迎新的主人。
回到互市监衙门,霍煦庭铺开契纸。他用工整的楷书写下赁契:年租一两,押一付一。曜戈正爽在契旁画了匹倒立的马,马头朝下,马尾翘起。
“草原记号——‘立马就住’。”他解释道。
霍煦庭递来三样东西:一把沉甸甸的铜钥匙,柄上刻着简单的云纹;一柄崭新的铁锹,木柄还带着清漆的味道;一摞空账簿,纸页微微发黄。
“钥匙开门,铁锹开井,账簿开你的汉化第一课。”
午后,曜戈正爽带着随从回到祠堂。他们先清扫了正房,发现墙角还留着前任主人用的炭盆,盆底积着厚厚的灰。随从老护卫试着推了推房梁,满意地点头:“都是好木头,再住几十年也不成问题。”
少年亲自勘察打井的位置。他蹲下身,随手拔起一株野草,指给霍煦庭看:“你看这草根带着湿气,往下挖不出五尺必能见水。”他的指尖在泥土中探了探,“而且这土质带沙,出水必定清甜。”
他在后院空地上来回踱步,最后选在老槐树的北侧:“这里离正房近。”
“少君还懂这个?”随从惊讶。
“在草原上找水,是生存的本事。”
日落时分,事情已初具规模。正房收拾出来了,破损的窗纸都换了新的,虽然贴得歪歪扭扭。曜戈正爽特意把那张画着倒立马的赁契贴在堂屋正墙,旁边挂上他的弓和箭壶。
暮色中,他独自站在天井里。老槐树的影子渐渐拉长,与夜色融为一体。瓦缝间漏下的月光,正好照在残碑那个“学”字上。
这时,卫珠棠提着食盒跑来。见到收拾一新的院子,她睁大眼睛:“亮哥真爽,你这院子选得真好!”
“怎么好?”少年故意问。
“有树能乘凉,有地方能种菜,最重要的是……”她指着残碑,“有这个‘学’字照着,读书肯定快!”
曜戈正爽大笑,接过食盒。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胡饼和一碗羊肉汤。
曜戈正爽故意板起脸,指着老槐树说:“这树荫还没我草原上一只羊的影子大,能乘什么凉?”
卫珠棠踮脚扯了扯他束发的带子:“等夏天到了,你就知道它的好了!到时候在树下摆个凉榻,比你们草原躲在毡帐里还舒服!”
“那这菜地呢?”少年踢了踢脚下的土块,“在草原上,我们的菜地能跑能跳,还长着毛呢!”他做了个羊叫的表情。
小姑娘被他逗得咯咯笑:“那你就在这种一窝会跑的菜!白天让它们吃草,晚上你自己吃它们!”
曜戈正爽走到残碑前,装模作样地对着“学”字鞠了一躬:“学问爷爷,以后我要是学不会写‘龙字’是不是该怪你照得不够亮啊?”
“呸呸呸!”卫珠棠跳过来戳他胳膊,“学问爷爷最灵了!我娘说,以前这祠堂里出过状元呢!你呀……”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以后在这里读书,保管比吃糖葫芦还甜!”
少年打开食盒,夸张地深吸一口气:“我看不是学问爷爷灵,是你娘做的羊肉汤灵!这香味,能把十里外的狼都招来!”
“那你快吃!”卫珠棠把胡饼塞到他手里,“吃饱了才有力气挖井、种豆、量月光呀!”
曜戈正爽咬了一大口饼,含糊不清地说:“等我井挖好了,第一个请你来喝甜水。要是喝不甜……”他故意停顿,看着她紧张的小脸,“我就把你种在豆子旁边,当个会说话的小辣椒!”
暮色中,两人的笑声惊起了槐树上的麻雀。
这一夜,他睡在崭新的院落里。虽然床板很硬,虽然夜风会从瓦缝漏进来,但他睡得格外踏实。梦里,他看见自己挖的井涌出清泉,老槐树开出新花,而那束永远照在“学”字上的光,指引着他走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