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城西的五味坊,多有胡商聚居歇脚,屋舍杂糅了中原与西域的样式。坊内一家不甚起眼的茶舍后院却别有洞天,名唤风沙歇。
风沙歇的后院不大,收拾得却颇为雅致。一角设有一座半露天的茶亭,以原木为柱,覆以茅草顶。茶亭的檐角下,悬挂着一枚小小的青铜风铃,偶有微风拂过,便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叮当声,旋即消散在空气中。更奇特的是,站在亭中,能隐约听到脚下传来汩汩的流水声,沉闷而持续,那是引自地下温泉的暗渠在悄然流淌,为这干燥的边城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与暖意。
亭子中央,摆着一具造型古朴的风炉。炉体是以黄碛山特有的铁胎铸造而成,色泽沉暗,质地厚重。炉壁外侧浮雕着一匹扬蹄奋鬃的飞马,线条流畅,充满了动感。炉内炭火正红,散发出稳定的热量。
霍煦庭与曜戈正爽相对跪坐在蒲团上。霍煦庭神情专注,手中拿着一只青瓷汤瓶,那瓶子胎质细腻,釉色温润,最特别的是瓶嘴,细长而弯曲,如同天鹅优雅的颈项,这便是所谓的“蟹目汤瓶”。此刻,瓶中已盛满了清澈的泉水。
而在曜戈正爽面前,摆放的却不是中原的茶盏,而是一只来自草原的铜托木碗。碗身厚重,铜托上刻着简单的部落纹饰。旁边还放着一个陶罐,里面是新鲜的羊奶。少年看着眼前的器具,又看看霍煦庭手中的汤瓶,眼神里充满了新奇,显然预备着将这中原的“茶水”与自己熟悉的奶食结合起来。
霍煦庭将汤瓶稳稳地坐在风炉口上,让炉火慢慢地加热瓶中的水。两人都没有说话,亭中只有风铃的微响、地下暗渠的汩汩水声,以及炉火轻微的哔剥声。
时间慢慢过去。汤瓶中的水开始被加热,最初水面平静,渐渐地面开始有极其细微的颤动。又过了一会儿,瓶底开始冒出细密如珠的小气泡,这些小气泡升到水面,破裂开来,形成一圈圈微不可见的涟漪。气泡很小,确实如同螃蟹的眼睛。
霍煦庭一直凝神观察着水面,此时,他低声对面前的少年示意道:“看,水初热,细泡如蟹眼。这便是第一沸,称为‘蟹目生’。”
曜戈正爽瞪大了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凑近了仔细看。他从未如此细致地观察过烧水的过程。在他的认知里,水烧开了便是翻滚沸腾,何曾见过这般文静而循序渐进的阶段?他看着那些细小的气泡不断地从瓶底冒出,在水面绽开,觉得十分有趣。加之清晨起来还未用早饭,腹中正感饥饿,看着那“咕嘟咕嘟”冒泡的热水,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在他眼里,这或许更像是某种可以立刻入口的、滚烫的吃食。
霍煦庭见蟹目已生,正欲提起汤瓶,进行下一步。不料,对面的曜戈正爽动作更快。他或许是等得心急,又或许是觉得这“蟹目水”已然“熟”了,只见他一把拿起自己那只木碗旁放着的小铜勺,眼疾手快地伸进霍煦庭的蟹目汤瓶里,舀起一大勺滚烫的热水,径直倒入自己面前的木碗中。
这还不算完。他顺手拿起旁边那罐羊奶,估摸着平日喝奶茶的量,“咕咚咕咚”地将整罐羊奶都倾入了木碗之中。
羊奶遇上半开未开的热水,温度既不足以让其完全溶解融合,又足以引发变化。顿时,木碗中呈现出一片奇景:羊奶表面遇热迅速凝结,形成一片片白色的絮状物,如同破碎的云朵;而碗心因为注入的热水不多,温度不够,乳脂未能完全化开,在水和絮状物之间翻滚、纠缠,形成了一片混沌的、如同湖泊般的景象,可谓是“奶湖”奇观。
曜戈正爽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也顾不上烫,端起碗就喝了一大口。
下一刻,他的眉头瞬间紧紧皱了起来,打成了一个结。那味道古怪极了,半生不熟的奶腥味混合着一种说不清的、未完全激发的水汽味,既没有草原奶茶的醇厚香浓,也和他想象中中原茶饮的清雅甘冽完全不同。他咂咂嘴,一脸困惑地抬头看向霍煦庭,脱口问道:“你们中原的茶……味道怎么像没调味的豆腐脑?”还是没点好的那种。
霍煦庭看着少年那一系列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以及他此刻皱成一团的脸,先是愕然,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想要上扬。他赶紧抬起手,用衣袖掩住口鼻,假意轻咳了几声,勉强将笑意压了下去。他伸手接过少年手中那碗“奶湖”,语气尽量保持平和地说道:“蟹目水只是前奏,温度还远未足够。奶脂遇到这样的水,无法融化,反而凝结了。这……还不能喝。”
说着,他将碗中那混沌不堪的液体倒进一旁的废水盂里。然后,他示意曜戈正爽再次看向风炉炉壁上那匹浮雕的飞马。
“看到了吗?”霍煦庭的声音温和而耐心,“烹茶如驯马,急不得。蟹目初生,只是马儿刚刚醒过来,蹄子轻轻刨了刨地。”他指着那逐渐变得炽热的炉火,和汤瓶中开始冒出更大、更密集气泡的泉水,“我们要等,等这水真正沸腾,如同马儿扬蹄奔腾,热气如嘶鸣。那时,才是真正泡茶、调奶的时机。让这炉壁上的马,真正‘飞’起来。”
曜戈正爽眨巴着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看着炉火,又看看那浮雕的飞马,似乎有些明白了,但又觉得过程实在漫长。他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带着点委屈:“马儿先别急着飞……我的肚子,它想先飞走了。”
他这声嘟囔虽然轻,但在安静的茶亭里却格外清晰。周围几桌原本也在静静品茶或低声交谈的胡商,听到这率真又带着饥饿的抱怨,再看看刚才那番手忙脚乱的操作,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有豪爽的草原汉子吹起了戏谑的口哨,也有汉地商人抚掌轻笑,各种口音的笑声混作一处,充满了这小小的茶亭,连檐下的铜铃似乎也被这笑声感染,轻轻晃动了一下。
霍煦庭也终于不再掩饰,看着眼前这个因为饥饿和学习中原“复杂”技艺而显得有些狼狈又可爱的草原少年,朗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