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入新院的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曜戈正爽便赤着上身开始挖井。
晨光熹微中,少年古铜色的脊背已经覆上一层薄汗。他双脚稳稳踩在井坑里,腰腿发力时,背肌如展翼的鹰隼般舒张。每一铲都带着草原人特有的韵律,先是铁锹利落地切入土层,接着手腕轻转,饱满的土块便顺从地跃入筐中。
汗珠沿着他脊柱的沟壑蜿蜒而下,在腰际汇成细流,滴落在新翻的湿润泥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朝阳斜照过来,将他汗湿的皮肤镀成琥珀色,肩胛随着动作起伏,像两座在晨光中苏醒的山峦。
当他俯身时,脊背绷紧成一张拉满的弓;直腰时,腹部结实的肌肉块块分明。偶尔他会停下来,用缠在额头的发带抹把脸,深吸一口气,又继续挥锹。那柄普通的铁锹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次起落都带着精准的力道,既不蛮干,也不取巧。
井坑在他不知疲倦的劳作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延伸。
“天地玄黄……一筐!”他喊着《千字文》的句子,将满满一铲土抛进竹筐。
“宇宙洪荒……又一筐!”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
井深及腰时,铁锹突然“当”的一声撞上了硬物。他弯腰摸索,掏出一块残砖,残砖约莫手掌大小,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砖体是致密的黏土烧制,颜色深沉如墨,却在晨光中隐隐透出些幽蓝的光泽。
砖面上的“远”字是阴刻的篆书,笔画深峻,每道刻痕里都积着经年的泥土。最妙的是部旁的那一捺,收笔处竟带着些许飞白,仿佛当年匠人运凿时带着未尽的心事。指尖抚过刻痕,能感受到那种历经沧桑的粗砺,却又在转折处保留着篆书特有的圆融。砖背布满细密的气孔,像老人皮肤上的皱纹,记录着烧制时的火候与时光的流逝。侧边还粘着几粒未脱落的黄土,在青黑的砖体上格外醒目,仿佛在诉说它刚从深埋的岁月中被唤醒。
少年举起残砖对着朝阳:“连土石都给我写字!此井就叫‘远井’,让我走得更远。”
霍煦庭闻声而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先别走太远,把‘远’字写完—,碗底还有十笔未学。”
曜戈正爽低头看去,豆腐脑表面用酱油写着个完整的“远”字,笔画清晰可辨。他一边喝一边用手指在碗沿比划,最后一口豆腐脑下肚时,抬头笑道:“先生,豆腐味的‘远’字我记住了!”
霍煦庭从袖中取出课业:
一、写“龙”字十遍;
二、背《千字文》前两页;
三、算题:三万匹绢,一匹长四丈,共多少丈?
少年就地取材,以井沿为案,手指蘸着井水认真书写。水迹在青石上很快晕开,他就不厌其烦地重写。写歪了便用袖子一抹,弄得满脸水痕,活像只花猫,却乐得肩膀直抖:“井水免费,纸也省了。”
夕阳西沉,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橘色的余晖,新挖的井口已初具规模。井沿的泥土还带着湿气,在暮色中泛着深褐色的光泽。老槐树的枝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最后的天光剪成碎片,洒在井口周围。
月光初现,淡银色的清辉穿过槐树的枝桠,在井沿跳跃。有的光斑落在新砌的砖石上,像不小心打翻的珍珠;有的投射在井底的积水中,随着水波微微晃动。井壁的夯土被月光照得发亮,隐约可见铁锹留下的整齐痕迹。
井水已经渗到半尺深,水面倒映着渐暗的天空和初升的弯月。偶尔有槐树叶飘落,在水面激起细微的涟漪,将月光揉碎又拼合。井边的工具在月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铁锹的木柄还带着白日的余温。
整个井口仿佛一个刚刚睁开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这片陌生的天空,等待着明日继续向大地深处探寻。
曜戈正爽就着最后的天光,在账簿上认真记录:
“出土三十三筐,识字七个,写‘龙’最丑,但已不像虫。”
在账目末尾,他画了匹仰望明月的小马,旁边用新学的汉字写道:
“我要汉化吗?——不,我要‘化汉’,把汉话化成我的马,骑它回草原,也骑它进中原。”
霍煦庭端着空碗踏出小院时,月色正明。厉晚立在巷口的槐树下,赤色常服仿佛浸透了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她接过粗陶碗,指尖不经意触到碗底未干的墨迹。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那个工整的“远”字,每一笔都带着教学时的耐心。唇角轻轻扬起,声音比夜风还柔:“你教他远,我等你归。”
霍煦庭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指尖。他的掌心还带着方才帮少年扶井栏时沾的凉意,而她的指尖却温暖如春。“等他会写‘天下’二字,”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就归——归你帐下,也归你心上。”
没有海誓山盟,没有缠绵悱恻,只有两个灵魂在月色下的相知相守。他懂她守护边疆的职责,她懂他教化异族的苦心。这份情意如同深井中的清泉,不喧哗,却源远流长。
巷风吹过,拂动她鬓边的碎发。他抬手为她将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这一刻,他不是互市监,她不是镇西将军,只是两个在月下许下归期的人。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三更天了。她将碗轻轻放回他手中,指尖在他掌心短暂停留:“去吧,井水凉,别让他挖太深。”
他颔首,转身时衣袂在月色中划出一道温柔的弧度。她立在原处,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才轻轻抚过方才被他握过的手指,那里还残留着井水的清凉,和他掌心的温度。
两人并肩远去,月光静静洒在初具规模的井口上,像铺开一张待写的宣纸。今夜,少年在梦中还会继续他的“化汉”之路,把“汉化”写成“汉话”,把“留下”写成“远方”。
井水渐渐渗出,映着天边的新月。那匹画在账簿上的小马,似乎在月光中扬蹄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