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已至最盛,那黄碛山铁胎铸就的风炉,通体隐隐泛出暗红,炉壁上的飞马浮雕在热浪扭曲的空气里,真如踏火腾空一般。青瓷汤瓶中的水,早已过了蟹目、鱼眼之阶段,此刻水面剧烈翻滚,白浪汹涌,水声也从之前的细微“咕嘟”变得宏大起来,仿佛有鼓槌在敲击着瓶壁,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
霍煦庭凝神静听,眼见水势已至顶峰,他低喝一声,声线沉稳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腾波鼓浪,三沸已成!”
话音未落,他已提起汤瓶,手臂高高扬起,随即猛然下落。一道炽热滚烫的水线如同银亮的枪矛,带着一股决然的气势,自瓶口激射而出,精准地刺入早已备好茶末的盏中。巨大的冲击力让盏中的茶末疯狂旋转,瞬间形成一个深深的漩涡,翠绿的茶沫被卷入涡心,又随着水浪翻腾四散,浓郁的茶香如同实质般炸开,弥漫在整个茶亭之内。
按这“三沸茶盟”的古礼,主客需在第三沸茶成之后,同时举杯,对饮此盏,随后再互敬一盏,寓意着“同甘共苦,盟誓始成”。
曜戈正爽看得心潮澎湃,见霍煦庭已将那盏冲点好的茶汤推至自己面前,茶汤表面因停止搅动已渐渐恢复平静,色泽澄碧,宛如一小片安静的湖泊。他哪里知道,这平静水面之下,温度仍高得吓人。心中只记着“同饮”的仪式,豪气顿生,学着霍煦庭方才示范的样子,双手捧起茶盏,仰头便是一大口,意图尽数饮下……
“哇……”
茶汤入口的瞬间,极致的滚烫感如同烧红的针尖刺入口腔黏膜。少年惨叫一声,整个人如同被火燎了屁股的野马,猛地从蒲团上蹦跳起来。他忘了自己正跪坐在低矮的茶案之前,这一蹦,头顶“咚”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硬木制成的茶案边缘角上。
这一下撞得极重,案几被他顶得猛地一歪,上面摆放的茶盏、水盂、汤瓶等物什哗啦啦一阵乱响。那盏刚被喝了一口的滚烫茶汤,连同茶盏本身,翻滚着跌落,盏中剩余的茶水泼洒出来,正浇在翻倒的案几一条不甚明显的旧裂缝上。
热水遇木,立刻沿着缝隙急速流淌,形成一股细流,直扑向跪坐在案几对面的霍煦庭!
变故突生,众人惊呼。
霍煦庭却是反应极快,他眼见热水泻来,神色不变,目光一扫,顺手抄起放在案几侧边、原本用于计算马匹交易的一把黑檀木算盘。手腕一翻,算盘由竖变横,宽大的盘面如同一面小盾,精准地挡在了自己袍角之前。
“噼里啪啦……”
滚热的茶水击打在紧密的算珠上,发出一阵急促而清脆的爆响。水珠四溅,那些原本归位的算珠被水流冲击,顿时一阵疯狂地上下跳动、滑动,如同被惊扰的蛇群,在盘框之内游走不定。
说来也奇,那水流来得快,去得也快。待水珠落尽,算盘上所有躁动的算珠竟都奇迹般地定格下来。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上珠下珠,排列出一个清晰的数字——最上一排靠右的一粒下珠悬于横梁之下(代表五),其下两排,靠右分别有两粒和四粒下珠归位(代表二与四),组合起来,正是“七九六十三”之数!
而当日互市初步议定,由灼曌国提供的那批良驹,不多不少,正是六十三匹!
“天意!此乃天意啊!”
“茶神显灵了!盟约天成!”
围观的商贾、胡人、乃至汉官幕僚,都被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呆了,旋即爆发出阵阵惊呼,脸上充满了敬畏与兴奋。
那边,曜戈正爽还兀自吐着被烫得发麻的舌头,用手拼命在嘴边扇着风,缓解那火烧火燎的痛感。听到众人的惊呼,他探头看清了算盘上的数字,虽不明白其中所有关窍,却也知是与马匹数目有关,立刻含糊不清地跟着高喊:“成交!茶也答应了!六十三!就六十三!”
霍煦庭低头看了看那定格着“六十三”的算盘,又抬眼看了看一脸狼狈却眼神亮晶晶的少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缓缓放下算盘,任由袍角沾染些许水渍,然后从容地举起自己面前那只空空如也的茶盏,面向众人,声音清朗,盖过了亭内的嘈杂:
“茶沸算成,马到成功!”
这一声,如同定音之锤。众人纷纷举杯,无论是茶是水,皆一饮而尽,气氛热烈非常。曜戈正爽这次也学乖了,小心翼翼地捧起霍煦庭示意侍从重新为他斟上的茶汤,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啜饮,再不敢如之前那般鲸吞牛饮。
茶亭之内,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缓慢而黏稠。
炉火虽已不如之前那般炽烈逼人,但余温犹存,依旧持续地烘烤着那只铁胎风炉,炉壁上的飞马浮雕在残余的热浪中微微扭曲,如同汗血马奔驰后尚未平复的喘息。这股自炉中升腾而起的热气,与亭子地下那条永不疲倦的温泉暗渠所带来的、源自地底的暖湿气息,悄然相遇了。它们原本属于不同的来处,此刻却在这方不大的空间里缠绵交融。暗渠的汩汩声被放大了,那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流淌音,像是这片氤氲之气低沉的心跳,源源不断地为空气注入湿润的基底。而炉火的热力,则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将这些湿暖的水分子轻轻搅动、托举起来。
于是,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细微水汽,开始无所不在地弥漫。它们并非浓密呛人的烟雾,而是更接近于一片极淡、极薄的纱幔,悬浮在空气里,让透过茅草顶缝隙照射下来的光线,都变得柔和而朦胧,仿佛被洗过一般。光线穿过这片湿暖的空气,勾勒出无数细小的、旋转飞舞的尘糜,赋予它们短暂而梦幻的生命。
水汽附着在一切物体的表面。亭柱的原木颜色变得深润,仿佛能拧出水来;矮案光滑的漆面上凝了一层几乎感觉不到的湿意,手指划过,会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就连那些茶盏、汤瓶的瓷釉表面,也失去了平日绝对的干爽,摸上去带着一丝温润的潮气。
置身其中,人的肌肤最先感受到这种变化。脸颊像是被极细的、温热的雾气持续地轻抚着,毛孔不由自主地舒张开来。呼吸间,吸入的空气不再是以往边城常见的干冷凛冽,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混合了泥土、腐木、炭火以及残留茶香的湿润味道,微暖而略带腥甜,如同早春解冻时大地呼吸的气息。衣衫似乎也渐渐吸饱了这湿气,变得有些沉甸甸、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并不难受,反而有一种被温暖包裹的奇异感觉。
这片由炉火与地泉共同营造出的微气候,模糊了亭内人与物的边界,将所有的景象——豪爽笑谈的胡商、捻须含笑的汉官、收拾残局的茶博士、以及那摸着脑袋、咧嘴傻笑的草原少年,都笼罩在一片柔和的生活气息里。
不知何时,月光已悄然洒落,清辉透过氤氲的水雾,竟在那迷蒙的雾气表面,折射出一道小巧而斑斓的彩虹,若隐若现,为这喧嚣过后的茶亭增添了一抹静谧的神奇色彩。草原汉子们的口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少了之前的狂放,多了几分欢愉与赞叹,与汉地人们轻松的笑声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曜戈正爽望着眼前的一切,摸了摸自己依旧发麻刺痛的舌尖,感受着口中残留的茶香与苦涩,又看了看那道月光下的微小彩虹,脸上却露出了比炉火更炽热的笑容。他用刚刚学来、还带着生硬腔调的汉话,低声嘀咕着,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宣告:
“一杯水……也藏着鼓点、算盘、彩虹……这汉化,我入定了!”
三沸茶礼已毕,而这位草原少年在定远城里的“汉化”历程,似乎也如同这刚刚经历过腾波鼓浪的茶汤,在纷繁与滚烫的尝试中,迎来了第一个小小的高潮,开始真正地、深入地,品味其中复杂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