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牌时分,日头正毒。定远互市迎来了每日最喧闹的辰光。熙熙攘攘的人流,南腔北调的吆喝,牲畜的嘶鸣,交织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皮革、香料、干草和人汗的气味,被炽热的阳光一蒸,愈发浓烈。地上散落的马粪被晒得半干,蒸腾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暖雾,混在尘土里。
卫珠棠抱着她那插满鲜红糖葫芦的草靶子,费力地在人流边缘挪动,踮着脚尖,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各色摊铺上的新奇玩意儿。
就在这一片看似寻常的繁华底下,一声尖利如裂帛的呼喊,猛地撕破了市场的喧嚣:
“有人用假钱买马啦!”
声音的源头,是市场里信誉最好、门面最大的商柜之一——“永通号”门前。
一个高鼻深目、裹着缠头的中年胡商,正满脸激动,将一张印制精美的“小绢币”拍在硬木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他操着生硬的官话,声音洪亮:“三匹上好的河西良马,钱货两清,我付的可是正经官券!”
永通号的柜头老冯,是个在银钱行当里浸淫了半辈子的老手,面色沉稳。他拿起那张面额不小的绢币,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门口明亮处,将其高高举起,对着炽烈的日头细细察看。
阳光透过纸张,本该清晰地映出绢币背面那独特的“玄铁绢尺”暗纹——这是朝廷特设的防伪标记,采用极精微的刻印技术,寻常难以仿造。然而,此刻透光看去,本该是精密尺形纹路的地方,却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
老冯的心猛地一沉。他收回手,将绢币放在柜上,用手指仔细摩挲纸张边缘和印墨的凹凸感,脸色越来越凝重。
“假的!”他斩钉截铁,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纸质虽像,暗纹全无!拿下!”
早已候在一旁的永通号伙计们反应极快,“哐当”一声合上了店铺的排门,隔绝了外面好奇张望的视线。几名膀大腰圆的伙计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利落地将那还在争辩的胡商双臂反剪,死死按住。那张惹祸的假绢币,在撕扯中被“刺啦”一声,撕成了两半,飘落在地。
永通号内,气氛瞬间紧绷。
封柜清点随即展开。伙计们将近期收兑的同类小绢币全部搬出,一张张对着日光查验。结果令人心惊:同种缺失“玄铁绢尺”暗纹的假券,竟清点出三十张之多,面额加起来,折合上等绢帛一千匹!这是一笔足以动摇一个小商号根基的巨款。
消息像滚开的沸水泼进了盐堆,炸锅般迅速蔓延开来。不到半个时辰,“有人用假官券”、“永通号查出大批假币”的风声,就传遍了互市近两千个摊位。
“了不得!有人私铸官券,这是要冲垮市面啊!”
“听说了吗?是那新来的草原少君手下人干的!带着假钱来套我们的真货!”
流言蜚语如同长了翅膀,在各种猜测和演绎中,矛头竟隐隐指向了那位尚在客栈中安然午睡的灼曌国少主——曜戈正爽。
卫珠棠人小机灵,挤在永通号门口的人群里,看到了老冯那张铁青的脸。她犹豫了一下,从草靶子上拔下一支红艳艳的糖葫芦,踮着脚递过门槛:“冯叔,您……您压压惊。”
老冯正心烦意乱,看着小姑娘怯生生的眼神,叹了口气,接过糖葫芦,勉强咬下一颗裹着晶莹糖衣的山楂。然而,那外表的甜脆和内在的酸涩,此刻却丝毫压不住他心底不断上涌的惊惶与愤怒,牙齿不小心咬到坚硬的竹签,咯得生疼。这甜,终究替不了心里的慌。卜
霍煦庭闻讯匆匆赶到永通号时,店内已初步清理完毕。他示意伙计松开那被制住的胡商,让其暂候一旁。然后,他拾起地上那被撕成两半的假券,走到窗边明亮处。
他的指尖极其仔细地掠过假券的断口,感受着纸张的质地,观察着印刷的纹路。
“纸,是河西特产的盐纸。”他低声对身边跟随的吏员说道,语气冷静,“掺入盐卤,增加切性与韧性,不易破损,官坊专用。”
接着,他的目光聚焦在印刷的纹路上。“纹,是铜版压印无疑,线条力度均匀,非寻常手工作伪。但……”他用指甲轻轻划过背面本该有暗纹的区域,“独独缺了这最关键的一刀,‘尺’形微刻,丝毫未现。这不是技艺不精,而是故意留此破绽。”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穿过永通号门口攒动的人头,望向长街的尽头。那里,一支草原商队驻扎的营地处,一面蓝底狼头旗正在午后的热风中猎猎作响,旗帜被风拉扯得笔直,绷紧的布面,像一张已然拉满、蓄势待发的弓弦。
未时三刻,三声急促而沉重的铜锣声,压过了市场的喧嚣。
霍煦庭登上市令官平日宣告政令的高台。他并未高声呼喊,只是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嘈杂的声浪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
“诸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互市惊现伪造官券,为保交易公允,市舶安宁,自即刻起——”他略一顿,加重了语气,“所有大宗绢、马交易,暂予停止!待假币清查完毕,再行通告。”
命令一下,早已待命的军士和市吏立刻行动起来。
沉重的木闸在吱嘎声中缓缓落下,将互市的主要出入口封堵了一半;各家经营大宗货物的商柜门前,被贴上了盖有镇西军大印的封条;所有正在流通的“小绢币”,无论面额大小,一律需经过特制的“玄铁绢尺”透光检验,方能继续使用。
官方的“暂停”二字,落在惶惶不安的商贾耳中,迅速变了味道。
“半日暂停”在口耳相传间,渐渐扭曲成了“无限期封市”。恐慌的情绪如同水渍,在市场的各个角落无声地蔓延、渗透。
卫珠棠抱着她的糖葫芦靶子,听到身旁几个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的皮货商人中,有人恨恨地啐了一口:“定是那帮草原蛮子搞的鬼!坏了祖宗传下的规矩!”
小姑娘一听,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将手中那杆沉甸甸的糖葫芦靶子往前一横,拦在那几个商人面前,小脸涨得通红,声音清脆地反驳:“骂谁蛮子呢?案子还没查清楚,凭什么乱冤枉人!”
炽热的阳光照射在鲜红的糖衣上,那层脆硬的糖壳受热龟裂,绽开细密的纹路,沁出的糖汁凝结成珠,红得刺眼,宛如一粒粒细小的血珠。=
夕阳西下,将定远城割裂成明暗交织的两半。
一半,是那些贴着冰冷封条、上了沉重铁锁的商柜,在渐暗的天光里投下沉默而压抑的阴影;另一半,城中各处温泉池苑乃至寻常人家引出的温泉渠口,依旧蒸腾着不绝的白色热气,在暮色中袅袅升起,带着地底带来的、与此刻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的暖意。
霍煦庭独自站在官署二楼的窗前,再次举起那半张假券,对着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光线透过纸张的缺口,他眯起眼,看得极其专注。忽然,他注意到那毛糙的撕裂边缘,有一条极细极短的纸纤维,被晚风轻轻掀起,微微颤动。
那细丝,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高无咎在阴暗处故意留下的一根线头。
他放下假券,望着窗外暮色四合的城市,轻声道,像是自语,又像是宣告:“扯住这根线,就能拖出背后整座见不得光的秤。”
铜锣的余音仿佛还未在暮色中完全散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踏破了短暂的宁静。
一名身着镇西军服色的旗牌官,手持令箭,飞马穿过半封闭的市门,直至官署前勒马跃下,将一份手令高高举起,呈给霍煦庭。
那是厉晚的亲笔手令,墨迹犹新,字迹瘦硬如铁。上面只有简短的十二个字:
“今夜封账,明日公堂——请少君到案。”
晚风呼啸而来,将旗牌官手中那面代表军令的三角令旗吹得笔直展开,猎猎作响。那绷紧的旗面,在渐浓的夜色中,像极了一把已然出鞘的、寒光闪闪的刀,锋刃明确地指向了明日即将点亮灯火、聚集所有目光的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