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声刚刚从定远城头沉闷地滚过,镇西大将军幕府内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青砖铺就的地面被无数烛火照亮,清晰地映出两个正在伏案忙碌的身影。
厉晚卸去了白日沉重的甲胄,只披着一件暗赤色的常服袍子,乌黑的长发用一枚简洁的男式金环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明晰的脸庞。烛火跳跃,在她冷白的皮肤上镀了一层流动的薄金,愈发显得眉眼深邃。霍煦庭坐在她对面的案几后,为了行动方便,他将官袍的袖口一直挽到手肘,露出略显清瘦却结实的小臂,以及指关节处因常年拨弄算盘而磨出的一层薄茧。此刻,他指间正拈着一张刚刚拆封、墨迹犹新的图纸,上面标注的正是假币发现的分布情况。
宽大的案几上,铺开了一张描绘着定远城及互市区域的羊皮地图。地图之上,朱红色的墨汁圈出了一个个醒目的圆点,那正是今日发现假币的三十处商柜位置。这些红点并非杂乱无章,当霍煦庭用指尖蘸了清水,在地图上轻轻划过,将这些红点隐约连接起来时,竟呈现出一条天然的、微微向内弯曲的弧线。而这条弧线所环绕、包裹的中心区域,被人用炭笔重重地涂抹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圆团——那位置,赫然便是曜戈正爽所率领的草原商队驻扎的营地!
这条由红点构成的弧线,像一弯拉开的弦月,无情地将草原人的营帐镶嵌在了“嫌疑”二字的正中心,月心所在。
霍煦庭的指尖沿着那条虚拟的弧线缓缓移动,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在咫尺的厉晚能够听清:“你看这形状,半月如弓,弓弦朝外。这不是偶然,是典型的‘外射栽赃’手法。幕后之人精心选择了散布假币的地点,刻意构成了这把‘弓’,其目的,就是将所有的嫌疑,如同离弦之箭,顺着这月弧的指向,精准地射向曜戈正爽,把他钉死在圆心之上。”
厉晚抬起眼眸,跳动的灯芯在她深潭般的瞳孔里映出一点闪烁的光。她的目光顺着霍煦庭的手指,看向那条弧线延伸的方向,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弓弦的尽头,指向的是我们镇西军的辕门。若这月弦再向外拉长三寸,恐怕就直接指到我悬挂在架上的刀鞘了。”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几乎在同一瞬间,异口同声地说道——
厉晚:“先查物。”
霍煦庭:“再查人。”
必须抢在幕后黑手再次点火、将水搅得更浑之前,双管齐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查物的行动立刻展开,分作三路。霍煦庭亲自调度军中匠作,以假币纸张“盐卤增韧”这一独特工艺为突破口,连夜架起蒸锅,将所有收缴的假币取样放入,通过特殊的蒸制方法,精确测量其纸张中盐分的含量,试图追溯原料的来源。厉晚则动用了她麾下精于鉴查的“金羽内班”,将假币上缺失的“玄铁绢尺”暗纹区域进行精细的拓印,然后拿着这些拓片,秘密比对全城所有登记在册的铜匠、刻字匠所使用的工具痕迹,寻找可能的雕刻者。与此同时,那个机灵的小丫头卫珠棠也被赋予了任务,她熟悉市井,带领着几名市署中善于打探的耳目,沿着地图上那条“半月”弧线的底部,挨家挨户询问那些经营文具、纸张的铺户,最近三日,是否有形迹可疑之人大量购买过河西特产的盐纸。
查人的暗线也同步铺开。厉晚提起朱笔,在地图那个代表曜戈营地的黑色圆心旁边,勾勒了一个小小的狼头标记,沉声道:“曜戈正爽本人,我信他与此事无直接关联。但他手下那三百人的商队,鱼龙混杂,必须逐一过筛,细细甄别。”霍煦庭则以市监官的身份,当即签发了一道“静音令”:即日起,草原商队所有人员,无特殊情况及双重手令,严禁夜间踏出营门半步,每日早晚进行两次严格点名,记录需由镇西军与市署双方共同盖章确认。两人默契地约定,即便在商队内部查出了可疑之人,也暂且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要借此放长线,钓出隐藏在更深处的、操纵这杆“黑秤”的主谋。
子时刚过,幕府的侧门如同鬼魅般悄然滑开一道缝隙,十余名身着夜行衣、矫健如豹的暗骑,如同滴入宣纸的浓墨,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厉晚独自立在门檐的阴影下,赤色的袍角被夜风吹得猎猎飞扬,仿佛一面在黑暗中无声燃烧的小小火旗。她抬起手,对着无边无际的黑暗,轻声说道,话语却带着千钧之力:“去吧,顺着这半月之弦,给我找到扣动弓弦的那只手,找到那个‘箭扣’。”
夜色原本是清朗的。那半轮上弦月,像一柄被精心擦拭过的银钩,斜斜挂在墨蓝的天幕上,洒下清冷如霜的光辉。戈壁的夜风带着哨音,掠过定远城头的雉堞,卷起细微的沙尘,却也让这月夜更显空旷与静谧。月光下,城郭、营帐、乃至远处山峦的轮廓,都清晰可辨,仿佛被一支无形的画笔勾勒过。
然而,天象变幻总在瞬息之间。
起初,只是在天际尽头,靠近地平线的西北方向,悄然涌起一抹沉滞的暗影。那暗影起初并不起眼,混在深沉的夜色里,几乎难以察觉。但它移动得很快,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边缘翻滚着,不断扩散、弥散,悄无声息却又坚定不移地向着月亮的方向侵染过来。
风,似乎在这一刻改变了气息。先前那带着凉意和沙尘气的风,忽然间变得潮湿而沉闷,吹在脸上,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粘稠感。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尘土与湿气混合的、略显腥膻的味道,那是远方戈壁中难得的水汽被搅动、裹挟而来的征兆。
那抹暗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浓,终于能看清那是一大片厚重得化不开的乌云。它不像寻常的云朵那样轻盈,而是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棉絮,又像是无边无际的鸦群正在无声地集结、推进,内部蕴藏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力量。云层的边缘,偶尔被高空残余的月光勾勒出一线诡异的银边,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终于,这片庞大的乌云触及了那弯弦月。
首先消失的是月亮周围那圈柔和的光晕,仿佛舞台的帷幕正在缓缓合拢。紧接着,月亮本身,那原本清晰锐利的银色弯钩,开始被阴影蚕食。先是月尖被轻轻咬去一角,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巨兽舔舐了一口。随后,阴影蔓延,月牙逐渐变得纤细、残缺,仿佛一件珍贵的琉璃器正在被黑暗缓缓侵蚀、覆盖。
月光奋力地从乌云的缝隙中挣扎而出,投射出几道苍白无力的光柱,但很快便被更浓的黑暗吞没。最终,那最后一缕清辉也彻底消失不见。整个月亮,被那片浓密的、毫无缝隙的乌云完全吞噬、掩埋。
大地,瞬间黯淡了下去。
这不是寻常的由昼入夜,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剥夺了光源的黑暗。方才还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青砖路、营帐顶、兵器刃,此刻都失去了层次,融成了一片模糊的深灰色。远处的景物彻底消失在黑暗中,近处的轮廓也变得暧昧不清。只有城中尚未熄灭的零星灯火,在这突如其来的浓暗里,显得格外孤寂和微弱,如同挣扎的萤火。
世界仿佛被扣上了一个巨大的罩子,压抑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风声似乎也低了,只剩下那乌云在头顶无声翻滚、积聚的压迫感。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寂静,沉甸甸地笼罩了整个定远城。这黯淡,不仅是光线的消失,更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为即将到来的风波,拉上了最后的幕布。
霍煦庭负手立于阶前,仰头望着瞬息万变的夜空,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月黑风高,正是适合暗中放箭的时辰,却也偏偏……是捉拿箭手的最佳时机。”
云层的边缘,似乎有银亮的光芒极快地一闪而逝,不知是残留的星光,还是别的什么。
浓重的、名为嫌疑的乌云,已彻底笼罩在定远互市的上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