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定远城东的废弃驿站笼罩在沉沉的夜色里。
风掠过戈壁,带着呜咽之声。
厉晚身披一件赤色短斗篷,如同融入阴影的一团冷火,悄无声息地蹲伏在残破烽火台的基座之下。
她的目光锐利,紧盯着前方那条在月光下泛着微白的官道。
不多时,一阵沉闷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的声音由远而近。
一名驿卒打扮的人策马而来,他身着灰扑扑的袍子,头戴同色风帽,最奇特的是他袖口处缀着的几枚小铜铃,此刻却被灰布紧紧包裹,本该清脆的铃声变得喑哑、短促,成了在静夜中传递特定信息的暗号。
就在那匹驿马即将掠过烽火台的刹那,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道路两侧的土沟与残垣后暴起。
一根绊马索骤然绷紧,横亘在路中。
马匹惊嘶一声,前蹄跪倒,马背上的灰衣驿卒反应不及,整个人被狠狠甩落在地。
他尚未挣扎起身,几双有力的手已将他死死按住,一块厚布迅速塞入了他的口中,堵住了任何可能发出的呼喊。
厉晚缓步从阴影中走出。
一名暗骑利落地搜查驿卒的袖袋与衣襟,很快,一枚龙眼大小、色泽蜡黄的圆球被搜了出来。
厉晚接过,指尖稍一用力,蜡丸应声碎裂,露出里面卷得极紧的一小条薄纸。
展开,上面是用极细的笔触写就的蝇头小字,墨色深黑:
“尺缺已现,压价三成。”
厉晚的眸光骤然一沉,寒意凛冽。
“尺缺”,这指的正是假币上缺失的“玄铁绢尺”防伪暗纹;而“压价三成”,则赤裸裸地揭示了幕后操纵者企图通过假币扰乱市场,打压绢价,从中牟取暴利的野心。
她抬手一挥,暗骑们会意,将那名被封住嘴、眼中充满惊惧的驿卒拖拽起来,押向烽火台内部仅存的一间半塌石室。
石室内,一名暗骑打亮了火折子,跳跃的火光瞬间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将几人晃动的影子投在斑驳龟裂的断壁上,那影子的轮廓被拉得细长扭曲,如同几张拉满待发的强弓。
扯掉塞口布,在火光的逼视与冰冷刀锋的映衬下,这名代号“灰耳”的驿卒并未过多抵抗。
他隶属玄溟宗专门负责消息传递与物资转运的“流沙眼”支线,常年奔走于这条秘密的“盐纸”运输线上。
当燃烧的火折子几乎要舔舐到他的指尖时,他嘶哑地开口招供:
“我只是最下面跑腿的……上线在雪记票号后院的‘秤阁’,负责接收盐纸和传递指令,我只管按固定路线带走口信,送到下一个接头点。”
“指令最初从谁那里发出?”厉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
“是……是秤阁里的一个小厮,我们都叫他‘盐丁’,他的真名,小的确实不知。”
“灰耳”的声音带着颤抖。
厉晚缓缓还刀入鞘,跳动的火光照出她嘴角那一抹冰冷而清晰的弧度:
“秤阁……果然,又是郭见川。”
烽火台内尚未散尽的烟气中,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健的骏马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直奔定远城市署方向。
厉晚亲手将那枚写着密语的纸条重新卷好,封入一个细长的铜管之内,并在铜管外部缚上一根鲜艳的红色羽毛——这是镇西军传递加急军情的标志。
当铜管送达市署,霍煦庭挑灯夜读,展开那小小的纸卷。
他的目光起初是惊愕,随即迅速转为一种洞悉真相的锐利亮光。
他低声喃喃自语:
“压价三成?当真是好大的胃口……”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天际那轮即将隐没的残月,月光清冷,映在他深邃的眼中,那月亮的形状,此刻在他看来,竟像一张贪婪而未及合拢的嘴。
“原来,这不仅仅是一桩私铸假币的勾当,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市战’。”
他立刻铺开纸张,取过算盘,就着灯光快速演算起来。
当下的绢铁兑价,一匹上等绢帛大致可兑换二斤半铁。
若绢价被硬生生打压三成,那么一匹绢便只能兑换一斤十二两铁。
玄溟宗手中具体掌握着多少铁矿尚是未知之数,但他们控制着特制的“盐纸”来源、私刻的“铜版”模具、以及“流沙眼”这样高效隐秘的传递网络,便意味着他们可以近乎无限地制造和投放假绢券。
假券充斥市场,必然导致绢价下跌,而相对地,铁价便会无形中被抬高。
他们便可以趁机高价抛售手中囤积的铁,低价收购因假币冲击而贬值的真绢,这一进一出,粗略估算,净利竟可达四成之巨!
算盘珠在他指尖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噼啪”归位声。
霍煦庭轻轻吹去纸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高无咎,你真正要的,原来是这巨额的价差,而假币,不过是你达成目的的工具罢了。”
拂晓时分,天色未明,定远城市署最高的楼顶,突然升起了三股笔直而浓黑的烟柱。
这是镇西军内部用以传递特定讯息的“狼烟”暗码,其含义迅速被各方眼线解读:
“敌在商道,市战开启。”
黑色的烟柱被清晨的野风吹得微微歪斜,扭动着升向高空,如同三条巨大的黑蛇,带着不祥的征兆,朝着浮玉城的方向缓缓游去。
霍煦庭轻轻合拢了面前记录着演算过程的账簿,对身旁的厉晚沉声道:
“藤蔓已经清晰,现在是该顺着它,掘出深藏之根的时候了。
先扣押那个传递指令的‘盐丁’,再查封雪记票号的‘秤阁’,切断他们的传令网络。
玄溟宗既然想玩这套‘价差’的游戏,我们便让他们好好尝尝,这‘差价’最终落入自己口袋的滋味。”
厉晚颔首,没有多言,只是抬手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等候在旁的暗骑首领立刻领命,转身疾步而出,调动人马。
烽火台废墟上,昨夜留下的灰烬被晨风卷起,打着旋飞扬开去,细碎如同一场迟迟未能落下的黑雪。
而在那狼烟指向的尽头,浮玉城内一座高耸的楼阁之上,有人轻轻推开了面向西方的雕花木窗。
一身白衣的高无咎,手持一柄用特殊“盐卤”工艺处理过的纸扇,正俯视着远方天际那几道虽已淡去、却仍留有痕迹的黑色烟柱。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低声自语:
“狼烟已起,价差已现——只是,这局棋到最后,究竟是谁赚得盆满钵满,谁又赔得血本无归,还未可知呢。”
他回转身,对着室内光线难以触及的昏暗角落,平静地吩咐道:
“去传话给郭见川,立刻收敛,所有盐纸入库封存,铜版印制暂停,时机到了,该让我们的‘圣女’登场了。”
窗外,狼烟残留的痕迹与清晨弥漫的雾气交织在一起,混成一片灰蒙蒙的巨影,如同一条不祥的灰龙,盘旋在整个河西走廊的上空,静静地等待着下一声决定命运的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