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正刻,定远城西区沉浸在一天中最深的睡眠里。
薄雾如纱,模糊了本就黯淡的月光,给高低错落的屋宇披上一层朦胧。
盐库那高大而沉默的外墙下,一道道矫健的黑影正在无声移动。
三十六名镇西暗骑,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利用铁钩与套索,悄无声息地占据了盐库四周的制高点与关键出入口。
他们每人左臂上都缠着一块不起眼的赤色布条,这是今夜行动识别敌我的暗号。
厉晚立于盐库对面一座较高屋宇的脊背上,赤色披风下是便于行动的玄色软甲。
她足尖轻点着微凉的青瓦,身形稳如磐石,右手按在腰间断岳刀的刀背之上——今夜,她只要活口,不要性命,刀背足矣。
盐库大门前,两名负责守夜的卫兵倚着门框,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他们身旁插着的火把,焰心被潮湿的雾气浸润,燃烧得不甚明亮,只透出昏昏沉沉的橘色光晕。
厉晚动了,她自屋脊一跃而下,赤披风在身后展开,如同夜鹰俯冲,瞬息间已至门前。
刀背带着一道凌厉的风声横扫而出。
“当!”一声闷响,刀背精准地击在第一名守卫的颈侧,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软软瘫倒。
另一名守卫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刚茫然地抬起头,视线尚未聚焦,冰冷的刀背已重重磕在他的锁骨之上。
他喉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剧痛和震荡便夺走了他的意识。
几乎在厉晚动手的同时,墙头上的暗骑们也已行动。
数道带着铁钩的绳索抛下,精准地套住内侧门闩,巧妙发力,那沉重的库门便被从内部悄然开启,缓缓落地,未发出多少声响。
库内景象与门外截然不同。
巨大的空间里,盐袋堆砌成一座座小山,外面覆盖着防潮的油布。
人走在垛间的狭窄通道里,脚下踩到散落的盐粒,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仿佛行走在寒冷的雪原之上。
早已将内部结构熟记于心的卫珠棠在前引路,她指尖捏着一枚小小的铜质指北针,针尖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颤动,指引着方向,直指仓库最深处一扇与墙壁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暗门。
推开暗门,一股更为浓烈、呛鼻的盐卤气味扑面而来。
一条陡峭狭窄的石梯向下延伸,深入地下。
梯阶上凝结着一层白色的盐霜,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沿着窄梯下到地窖,空间骤然逼仄。
四壁是斑驳的青砖,仅靠一盏挂在墙上的铁碗油灯提供照明,光线昏黄摇曳。
地窖中央摆着一张低矮的木案,案上陈列的物事,赫然便是私铸假币的核心——两副黄铜打造的印版。
每块印版约有尺半见方,厚重沉实。
上面一块已经精细地雕刻出了“小绢币”完整的外轮廓以及大部分复杂的暗纹线条;
而下面一块,则在对应“玄铁绢尺”防伪标记的关键位置,独独空缺了最后那决定性的几刀雕刻,留下一个清晰的、半圆弧形的凹槽,像一条沉睡未醒、尚未合拢眼眸的龙。
木案一角,堆放着厚厚一叠特制的盐纸,纸边因浸润过卤汁而颜色略深,显得格外切韧。
旁边还有一座小巧的炭炉,炉内的炭火刚刚熄灭不久,余烬仍透着幽蓝的光芒,显示着这里不久前还在进行某种需要加热的工序。
那名被称为“雪老三”的老刻工,正俯身在案旁的一块磨石上,专心致志地打磨着一柄刻刀。
忽然,头顶上方传来极其轻微的瓦片摩擦声,他警觉地猛一抬头——
一道冰冷的刀光已如月光倾泻,直映面门!
厉晚的刀背迅疾如电,精准地磕在他持刀的手腕上。
雪老三只觉得虎口一阵剧痛酸麻,那柄精心打磨的刻刀便“哐当”一声掉落在青砖地上。
不待他再有反应,几名暗骑已一拥而上,扭臂、锁喉、塞口,动作一气呵成,将他牢牢制住,连倒地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这雪老三鬓发已然花白,手指关节因长年累月的雕刻工作而显得异常粗大僵硬,正是玄溟宗“盐系”麾下经验丰富的老匠人。
他腰间悬挂的一小块木牌上,刻着“浮玉”二字与一杆简易的秤形图案——这是玄溟宗低阶工匠的身份标识。
厉晚用刀背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声音冷澈:
“这最后一刀,是谁让你停下的?”
雪老三被布团塞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拼命摇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木案的角落。
那里,一张揉得有些发皱的蜡纸传票静静躺着,上面写着一行瘦长、如同未合拢秤杆般的字迹:
“明晨卯初,押货浮玉,尺缺勿刻。——郭”
地窖立刻变成了临时审讯室,卫珠棠铺开纸笔准备记录。
拔掉雪老三口中的布团,这老匠人自知大势已去,颓然供认:
“是郭见川……他明早就要离城,押运盐纸三千张、铜版两副,前往浮玉城交差。
临走前特意下令,这‘尺缺’暂时留着,要等市面上因假币乱了套,绢价跌够三成之后,再补刻最后这一刀……
他说,到时候就能把脏水泼到官坊头上,说是官坊监守自盗,印制的券子本身就缺了防伪……”
厉晚闻言,唇边泛起冰冷的笑意:
“好一个移花接木、嫁祸于人的毒计。”
随后赶到的霍煦庭步入地窖,俯身仔细查看了那两副至关重要的铜版,抬眼时目光锐利:
“物证确凿,人证也在。郭见川,这次插翅难逃了。”
接下来的行动迅速而有序。
库内存放的所有盐纸,共计三千张,被逐一清点,装入木箱,贴上盖有官印的火漆封条;
那两套作为罪证核心的铜版,被小心装入特制的木箱,加锁封存,由镇西暗骑亲自押送;
雪老三被反绑双手,蒙上黑布头套,押上一匹快马,直接送往镇西将军幕府严密看管。
最后,盐库那两扇厚重的大门被贴上巨大的朱红色“封”字条,在弥漫的晨雾中,如同一个刚刚被官印强行钉住、再也无法胡言乱语的嘴巴。
寅正时分,雾气愈发浓重。
厉晚重新立于盐库的屋脊之上,眺望东方天际那一片即将破晓的鱼肚白。
她指尖轻轻一弹刀背,几滴不知是先前沾染的露水还是细微血珠的液体,与空气中漂浮的盐霜一同飞散。
她低声自语,声音清晰而坚定:
“藤蔓已经摸到了根部。明日,浮玉城,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下方的暗骑们无声地颌首领命,三十六道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浓雾之中,只留下铁钩与兵刃轻微碰撞的细碎回响,宛如一串被压抑着的、属于胜利者的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