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将尽,晨光未炽,浓厚的雾气如同乳白色的河流,缠绕着定远城外的山峦。
三匹骏马冲破雾霭,从定远城方向的官道上疾驰而出,马蹄踏碎路面上凝结的薄霜,溅起细碎的白沙,仿佛将盐粒撒进了清冷的风中。
当先一骑是霍煦庭,青布长衫,窄袖利落,腰间那枚“市监”铜牌随着马背起伏微微晃动;
紧随其侧的是曜戈正爽,绯色袍服的下摆被他卷起束在腰间,背上那张颇具草原风格的长弓格外醒目;
卫珠棠也换下了平日叫卖的装扮,一身轻便短打,外罩软甲,腰间别着短刀,神情专注。
三人目标明确,直指断云口。
断云口外,青髓河奔腾的水声在雾气中显得沉闷。
一座由铁链串联木板构成的浮桥,如同巨蛇般横卧在宽阔的河面上。
晨雾浓重时,桥面仿佛悬浮在云端之上,人马行走其间,宛如在空谷中踏索而行,带着几分惊心动魄。
此刻,对岸正有一支商队缓缓行来,踏上了浮桥。
十二匹骆驼背负着覆盖油布的木箱,步履沉稳。
木箱外侧用墨笔写着“盐纸”二字,但在箱角不起眼处,却烙着一个清晰的“浮玉”暗秤标记——这正是玄溟宗私产的习惯。
商队为首之人,正是雪记票号的东家郭见川,他身着青缎长袍,立在桥头,看似在督促队伍前行,手中却无意识地反复转动着两枚沉甸甸的铁秤砣,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霍煦庭抬手示意,三骑在桥头稳稳停住。
“雪记票号,留步!”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清晰地穿透了河面的水汽与晨风,直达对岸。
郭见川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迅速堆起惯有的笑容,拱手道:
“霍市监竟亲自追货至此?小号这批盐纸,可是完税凭证齐全的。”
霍煦庭神色不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税项已清,案事未了。开箱,验货。”
郭见川转动秤砣的手骤然停顿,眼底掠过一丝阴鸷,强笑道:
“大人明鉴,这盐纸最是怕潮,一旦开箱见了雾气,立刻便要受潮报废,损失巨大。还望大人体恤商贾不易。”
他话音未落,一旁早已按捺不住的曜戈正爽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嘶鸣着冲出队列。
只见他手臂一扬,草原上惯用的长鞭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那特制的套马索如同蛰伏已久的黑龙,划破浓重的晨雾,精准无比地缠住了第一匹骆驼的前蹄。
“唏律律……”
骆驼受惊,前蹄跪倒,背上沉重的木箱顿时倾翻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箱体碎裂,“盐纸”的标识散落,露出了内里隐藏的真实货物——并非预想中的整齐纸张,而是两块以油布紧密包裹的黄铜版!
铜版之上,清晰地雕刻着“小绢币”完整的外轮廓与大部分暗纹,唯独在“玄铁绢尺”的关键位置,空缺着最后几刀,留下刺眼的空白。
旁边散落的,才是真正的盐纸,纸面那层特有的盐霜在雾气中泛着冷白的光,如同未及融化的冰屑。
那沉重的铜版滚落在地,发出“当啷”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震得浮桥的木板都微微颤动。
郭见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一片死灰。
霍煦庭翻身下马,缓步上前,弯腰拾起其中一块铜版。
他的指腹沿着那未完成的、光滑的凹槽轻轻一抹,目光如炬:“尺缺未刻,是打算等到市面上因假币泛滥,绢价跌落三成之后,再补上这最后几刀,以便嫁祸给官坊吧?真是好精妙的算计。”
郭见川额头渗出冷汗,兀自强辩:
“私……私铸模?这……这从何说起!小人实在不知啊!定是……定是被奸人暗中调包,栽赃陷害!”
曜戈正爽手腕一抖,套马索灵巧地收回,鞭梢在空中挽了个鞭花,发出清脆的炸响。
他朗声嗤笑,声音带着草原的直率与嘲弄:
“奸人?我看那转着秤砣、心里有鬼的奸人,正站在桥头呢!”
众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郭见川紧握秤砣的手上。
那两枚铁秤砣被他死死攥住,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发白,却是再也转不动分毫了。
卫珠棠见状,毫不犹豫地抬手向天,一枚响箭带着尖锐的“啾——”声冲天而起。
霎时间,浮桥两岸的雾气中,身影幢幢,早已埋伏在此的三十名镇西暗骑应声而出,手持劲弩,将整座浮桥及商队团团围住,弓弦紧绷,杀气凛然。
郭见川见大势已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反手便欲将手中的铁秤砣掷向桥下湍急的河水,企图毁灭最后的物证。
然而曜戈正爽动作更快,他飞身下马,一记凌厉的侧踢,精准地踢在郭见川的手腕上。
铁秤砣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弧线,“噗通”一声没入青髓河浑浊的河水中,瞬间消失不见。
几名暗骑迅速上前,利落地将郭见川双臂反剪,用黑布蒙住头脸,随即,一名暗骑扯过一张散落的盐纸,用力揉成一团,狠狠塞进了他的嘴里。
这是玄溟宗内部对于“言出不实”者的一种羞辱性惩戒,意为“自食其盐”,以其赖以作恶的盐纸,封其狡辩之口。
所有的铜版、盐纸、以及那未刻完的模具,被重新装箱,贴上封条,由暗骑严密押送回城。
浮桥的铁链在渐起的晨风中轻轻晃荡,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像一条刚刚被强行解开秘密枷锁,又即将被套上律法之锁的巨链。
霍煦庭立于浮桥中央,回望雾气之后若隐若现的浮玉城方向,低声说道,像是自语,又像是宣告:
“藤蔓已经拖出了根部。下一站,该是那座藏污纳垢的‘秤阁’了。”
曜戈正爽轻松地甩动着手中的套马索,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两颗虎牙在渐亮的晨光中闪闪发亮:
“草原上套惯了烈马,没想到套起这耍弄秤杆的好商,也一样顺手!这郭见川,不过是第一头撞上绳圈的羊罢了!”
三人重新上马,押解着垂头丧气的商队俘虏和那几箱至关重要的罪证,缓缓驶过依旧微微晃动的浮桥。
弥漫的雾气开始渐渐消散,桥下深涧中,青髓河的流水声变得清晰起来,潺潺不绝,仿佛正在奋力冲刷一条刚刚暴露于天光之下的、污浊的暗河。
这条暗河的尽头,通向的正是高无咎坐镇的“浮玉质库”,那里,才是玄溟宗“盐系”真正的心脏所在。
而此刻,能够撬开那扇大门的“票根”,已然紧紧握在了霍煦庭的袖中——
那不仅是铜版上缺失尺纹的冰冷倒影,更是浮玉城那看似固若金汤的门户上,一道已被强行撬开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