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浮玉城外十里处,一座废弃的驿站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
惨白的月光洒落,将驿站旁那株老枯槐的枝桠映照得如同鬼怪张开的利爪。
霍煦庭身着深青近墨的长衫,静立于驿站残破的台阶之上,身形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厉晚则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赤色披风下是便于行动的玄色软甲,她手中的“降霄”长刀并未出鞘,只是横亘身前,冰冷的刀背反射着月光,宛如一泓凝结了寒霜的清泉。
三十六名镇西暗骑,如同石雕般潜伏在断墙之后、枯井之侧、廊柱的阴影之中。
他们手中的弓弦已拉满,劲弩的机括也已张开,所有人的呼吸都压抑到极致,与荒野间细微的虫鸣保持着同一频率——他们在等待,等待一条真正的大鱼自投罗网。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急促了些。
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显现,由模糊至清晰。
他衣袂飘飘,却不沾染半分尘土,步履轻盈得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然而每一步落下,都仿佛精准地踩在了无形的秤星之上,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沉稳与精确。
来者正是高无咎,玄溟宗当代宗主。
他一身素白长袍,衣料上以同色丝线暗绣着繁复的盐纹,手中执着一柄纸扇。
那扇骨并非竹木,而是用“浮玉”质库母秤的铜丝精心锻造而成,轻轻摇动间,便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盐卤的独特气息。
他在驿站前的空地上停下脚步,距离最近的伏兵仅有十步之遥。
他没有试图抢夺什么,也没有亮出兵刃,只是平静地抬起手,将一张薄薄的帖子递向前方。
“玄溟宗,愿出市价三倍之资,赎回那两副铜模。”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细小的盐粒投入静水,瞬间渗透进夜色的每一处缝隙,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霍煦庭上前一步,接过了那张薄帖。
指尖触及纸张的瞬间,那特有的微韧与淡淡的咸涩感便告诉他,这纸张定是掺入了玄溟宗独有的盐卤特制而成。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高无咎,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铜模是此案关键证物,不能卖。”
白衣宗主闻言,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月光映照在他低垂的睫毛上,碎成点点银霜。
他缓声道:
“既然证物不能卖,那么,卖一个消息如何?真正的元凶已然落网,假币的源头也已掐断,我宗承认失察之过,甘愿受罚。只是……”
他话锋微转,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经此一事,互市绢价已跌落一成。诸君,好自为之。”
这最后一句“好自为之”,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柄包裹着棉布的软刀,骤然出鞘,用刀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霍煦庭与厉晚的心口。
话语间,既承认了当前的失败,又隐含着示威;看似是在退让,实则留下了一根尖锐的刺。
厉晚猛地踏前半步,手中横握的降霄刀刀背在月光下划出冷冽的弧光,仿佛将流淌的月华也斩成了两截。
她的声音比夜风更冷:
“宗主的这个消息,打算作价几何?”
高无咎脸上的微笑不变,目光落在她横亘的刀锋之上,淡淡道:
“价?早已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市面之上——绢价跌去一成,铁价便相应抬高一成。粗略估算,我玄溟宗此番损失,不下三千金。用这三千金,买一个大局安稳,买一个彼此方便,难道……还不够吗?”
他说着,轻轻抬起执扇的手,用那铜丝为骨的扇尖在空中虚点了一下,扇骨相互摩擦,发出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辨的清脆声响,宛如在为这沉沉的夜色称量着无形的斤两。
厉晚的刀依旧没有收回,眸中的寒意反而更盛:
“够与不够,当由官坊的公秤来衡量裁定,岂由宗主空口白牙来定论?”
高无咎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质问。
他只是缓缓将展开的纸扇合拢,用扇尾极其轻微地摇动着,仿佛在称量着周围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
在无数道紧绷的目光注视下,他转过身,那一身白衣几乎与渐起的夜雾融为一色,开始一步步地向后退去,步伐依旧沉稳无声。
暗处,所有弩机的箭头都随着他的移动而微微调整着方向,冰冷的杀机锁定着他,然而,自始至终,没有一支弩箭敢真正离弦。
这便是宗主的气度,亦是他背后庞大商宗所赋予的、无形的筹码。
他来,并非为了强行抢夺;他去,留下的却是一盘更加扑朔迷离的新棋局。
他的背影渐渐融入月光与黑暗的尽头,最后一句话语,被夜风遥遥送回,清晰地回荡在废驿上空:
“盐能调味,亦能腐蚀血肉;秤可追求平满,却终有力所不逮、斤两难准之时——霍监,厉将军,我们……后会有期。”
话音彻底散尽,枯槐树上几片残存的叶子簌簌落下,飘零在荒芜的地面上,仿佛为这场未竟的围猎,撒下了一层薄薄的纸钱。
潜伏的暗骑们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弩机,但紧绷的弓弦与微颤的箭尖,仍显示出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霍煦庭摊开掌心,那张薄帖已被他手心的汗水微微浸软,纸张中蕴含的盐卤析出细小的白色晶花,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像一道未曾愈合的隐秘伤口。
厉晚还刀入鞘,刀身与鞘口摩擦,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她望着高无咎消失的方向,声音冷冽:
“他看似认输服软,实则留下了一根毒刺。这根刺若不彻底拔除,互市的绢价,恐怕难以回升。”
霍煦庭的目光同样投向那无尽的黑暗尽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
“刺,我们自然会设法拔除。但宗主今夜亲自现身,递上这看似求和的帖子,恰恰说明了一点——玄溟宗已经更换了策略与锋刃。下一手棋,恐怕要落在他们那位一直未曾露面的‘圣女’身上了。”
废驿重新被死寂笼罩,清冷的月光将伫立着的三人身影拉得细长,投射在残垣断壁之上。
那三道影子,仿佛三条性质迥异、却又即将被迫交汇的河流,又像是三根已然绷紧、却尚未放置在秤杆之上的弓弦。
高无咎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但他留下的那张带着“盐霜”的薄帖,仍在霍煦庭的指尖散发着冰冷而微弱的光泽——
那既是宗主委婉的战书,也是商宗权衡后的赔礼;
表面是认输,内里,却是新一轮交锋的宣告。
残月无声,照耀着这设伏未果的荒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