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浮玉城笼罩在尚未散尽的薄雾里,空气湿润而清冷。
官道尽头传来规律而轻缓的车轮声,由远而近。
一辆青布帷幔的朴素小车缓缓驶来,拉车的两匹马通体雪白,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声音轻碎得如同春雨敲檐。
车帘半卷着,晨风趁机钻入车厢,又带出一缕极淡的、混合着纸张与特殊盐卤的独特气味。
城门守兵见状,正要上前例行查验。
这时,一只素手从车窗内探出。
那手异常白皙,手指纤长,指节分明,手腕上悬挂着一条极其精巧细致的铜质小秤链,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一阵微风恰巧拂过,掀起了她面纱的一角,能看见面纱上半部分用同色丝线绣着玄溟宗特有的、代表“商”字的繁复暗纹,而下半部分却空空如也,这种刻意的留白,仿佛是为了引人揣测面纱后的真容。
她开口,声音不算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如同上好的秤砣稳稳落地,清晰而沉静:
“玄溟宗高鸾雪,求见市监霍大人。”
卫珠棠快步上前,接过了对方递出的名剌。
那是一张素白色的特制盐纸,触手微韧,上面只有一行墨色小字:
“赎罪之余,愿助市稳。”
奇特的是,那墨迹边缘并非平滑,而是微微泛起细小的白色晶花,仿佛是墨中掺入了盐粒,又像是未干的泪痕,或是某种未曾愈合的伤口。
卫珠棠抬起眼,看向那女子。
面纱之上,仅露出一双眸子,那眼睛极黑,黑得深不见底,深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宁静,而在这片宁静之下,又仿佛藏着无形的钩子,能轻易攫住人的心神。
小丫头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直觉告诉她,这女子前来,绝非简单的低头求和,更像是要来一场不动声色的“议价”。
浮玉城市署的正厅里,气氛凝重。
霍煦庭依旧是一身青衫,袖口紧束,腰间的市监铜牌被透过窗棂的晨光照得熠熠生辉。
厉晚则披着她那件标志性的赤色短斗篷,腰间的长刀并未出鞘,但她静立于厅门内侧的阴影交界处,整个人像一团被强行收敛在鞘内的烈火,蓄势待发。
高鸾雪被引着步入正厅,在距离主位尚有三大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她抬手,缓缓掀开了脸上的面纱。
露出的面庞带着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眉形细长,眉尾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唇色很淡,如同被盐卤长时间浸泡过的花瓣,失去了鲜妍,却莫名增添了几分坚韧的质感。
她先是向着霍煦庭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中原揖礼,动作流畅自然;
随后又转向阴影中的厉晚,行了草原上常见的抚胸礼。
礼数周到,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却也感受不到任何真正的亲近之意。
“赎罪之余,愿助市稳。”
她重复了一遍名剌上的话,声音轻柔,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颗颗盐粒,依次落在光滑的铜盘上,发出无形的回响。
霍煦庭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微微侧首,目光投向厉晚。
厉晚搭在刀镡上的指尖,极轻地敲击了两下,那节奏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如同权衡秤杆般的审慎。
短暂的沉默,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半息,霍煦庭才开口,声音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圣女打算如何相助?”
高鸾雪闻言,轻轻抬手示意。
她身后跟随的随从立刻抬进来两只沉甸甸的木箱,当众打开。
第一只箱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闪耀着银光的官制银叶券,数额高达十万两,意在赔偿此前假币对互市商户造成的损失。
第二只箱子里,放置的则是一方造型古朴、色泽深沉的铜印,那正是玄溟宗核心产业“浮玉质库”的母印。
她表示,愿意将此印置于官坊监督之下,接受昼夜不停的监察,并立誓,若玄溟宗名下再出现私铸假币之事,此母印愿当众被斧钺斩断。
箱盖敞开,银叶券的冷光与铜印的幽光在晨曦中交织,构成一幅奇异的景象,如同冰与火共同陈列。
厉晚的刀尖倏然抬起,轻轻点在那方铜印之上,发出冷脆的撞击声。
她的声音同样带着寒意:
“母印可以斩断,但人心难测,更难断。圣女,你拿什么来保证?”
高鸾雪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她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半枚断裂的印章——那正是昨日郭见川被扣押时,慌乱中踩裂的“雪记”私铸铜模的一部分。
“以此断印为证,”她声音平稳,“玄溟宗内,再有犯禁者,其下场,便如此印。”
话音未落,她五指骤然收拢,那坚硬的断印在她掌心发出一阵细微的摩擦声,竟化作细碎的粉末,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极细密、带着金属光泽的盐雪。
霍煦庭眼中眸光微微闪动,道:
“圣女好决断,好魄力。只是不知,玄溟宗此番临阵换将,派你前来,究竟是为了熄灭当前的火焰,还是……”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她,“为了点燃另一场,更难以扑灭的大火?”
高鸾雪抬起眼眸,目光越过霍煦庭和厉晚,穿过洞开的厅门,望向庭院中那座巍峨的白玉巨秤和其下碧光莹莹的翡翠秤砣。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火既然已经烧起,秤也已然歪斜。我今日来,既是添上能助燃的盐,也是泼上能降温的水。最终,是让这火自己熄灭,还是让这秤自己找回平衡,且看后续吧。”
厅堂之后,屏风遮掩的阴影里,镇西军的暗骑早已悄然就位,手中劲弩蓄势待发;
厅堂之前,市署的书吏也已捧着拟好的、关于官坊监督与副印使用的契约文书,静候多时。
高鸾雪没有迟疑,上前一步,提笔蘸取了特制的、微微泛着盐晶光泽的墨汁,在契约乙方落款处,写下了“高鸾雪”三个字。
那字迹瘦硬,锋棱尽显,如同刀背刮过铜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霍煦庭接过笔,在甲方位置落下自己的名讳,然后取出市监铜印,稳稳地压在名字之上。
晨光从侧面照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两道清晰的影子——
一道青衫沉稳,一道白衣清冷,而在两道影子之间,隐约夹杂着厉晚那抹如同烈焰般的赤色身影,三者仿佛三条性质迥异、却又即将被迫交汇的河流。
契约即成,十万两银叶券被抬入官库登记封存,那方象征着玄溟宗部分命脉的浮玉质库母印,也被当场贴上封条,纳入监管。
高鸾雪重新戴好那方面纱,遮住了苍白的容颜与锐利的眼神,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向厅外走去。
她的背影在弥漫的晨雾中被渐渐拉长,轮廓模糊,仿佛一道刚刚显露、尚未完全愈合的隐秘伤口。
厉晚凝视着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雾气深处,才轻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的人听:
“火焰看似被一层厚厚的盐暂时盖住了,但灰烬还在下面,并未冷却。”
霍煦庭抬起手,轻轻覆在她依旧按在刀镡的手背上,掌心传来一丝温热的坚定: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看住这些灰烬,时刻警惕,绝不能让它们找到机会,再次燃起。”
厅外,那座白玉巨秤在晨光中静静矗立,翡翠秤砣折射出的幽绿光芒不时闪动,仿佛一台巨大而精密的天平,正在无声地权衡、计算着——
这位圣女的突然过境,她的到来,她的妥协与决绝,究竟是为了彻底熄灭这场风波,还是为了在余烬中,埋下更深的火种?
真正的答案,或许早已写定,只待下一局棋,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