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正刻,阳光笔直地照在定远互市最繁华的东街口。
霍煦庭亲自选定了馆址——此处正对着榷场宏大的门楼,背后是车马络绎的官道,是所有往来商贾的必经之地。
地基原是一座早已废弃的烽火台,残破的砖石被清除,取而代之的是新砌的墙基和三面巨大的玻璃栅墙,整个建筑通透亮堂,仿佛一本摊开的、任人检阅的官坊大账簿。
堂内陈设极为简洁,只摆放了两件核心展品:
左边是那块缺失了“玄铁绢尺”暗纹的旧母版,作为曾经的罪证,无声诉说着过往的阴暗;
右边则是三方印鉴共同监督下完成的新市券母版,线条完整,纹路清晰,代表着拨乱反正后的标准。
真假并立,意在让每一个走入此堂的人,都能用肉眼亲自辨别特制盐纸的“盐窗”,亲手触摸那缺失与完整的差异,将教训刻入心底。
堂口的匾额,霍煦庭特意交由曜戈正爽题写。
这是少年第一次用中原的笔墨,书写如此重要的汉字。
一块高一丈、横七尺的青石碑面早已打磨得光滑如镜。
曜戈正爽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握住那杆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狼毫笔,饱蘸浓墨。
落下第一笔,是“尺”字那一横,许是心中紧张,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横划的尾端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活像一撮受惊扬起的马鬃。
周围围观的商贾中,立刻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声哄笑。
少年的耳根瞬间红透,如同烧红的烙铁。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一旁的高鸾雪,悄然向前移了半步。
她微微抬了抬面纱,伸出那只素白的手,轻轻扶住了曜戈正爽紧握笔杆的右手手腕。
“手腕下沉,”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指尖冰凉,却仿佛带着电流,顺着他的腕骨滑至虎口,“尾锋需平。”
少年只觉得腕上骤然一沉,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稳定的力量,与此同时,心尖却像是被羽毛极快地撩过,微微一颤。
在这奇异的感觉中,第二笔已然落下,横平竖直,稳如刀切。
两人就这样,仿佛无形中联成了一体,共同握着一支笔,在巨大的石碑上,缓缓写下了“尺正”两个大字。
墨汁中特意掺入了细盐,在笔画边缘凝成了一圈不易察觉的暗白色花边。
写到最后一笔那沉重的一捺时,曜戈正爽再次咬破指尖,将一滴鲜红的血珠挤入墨痕;
高鸾雪则几乎同时,用冰凉的指腹,将那血与墨与盐的交融之处,轻轻抹开,使其均匀地渗入石质的肌理。
血与盐,这两种曾代表对立与伤害的物质,此刻在石碑上奇异地交融,仿佛达成了一场无声的、沉重的和解。
墨迹尚未干透,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在空中相遇。
少年眼中的窘迫与倔强,圣女眼中的清冷与沉静,在这一刻,似乎都化开了些许。
他们相视一笑,过往的嫌隙仿佛冰释。
周围的商贾们见到此情此景,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加真诚、热烈的掌声。
石碑立起,尺正堂正式开启。
厉晚却在此刻,私下邀请高鸾雪来到堂后一处僻静的厢房,屏退了所有随从。
她解下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枚“金羽内班”腰牌。
那腰牌以精铜打造,形似一片羽毛,边缘薄如刃口,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圣女,接牌。”
厉晚话音未落,指尖轻轻一弹,那枚腰牌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轻轻落在了高鸾雪身侧的枕畔。
“记住,”厉晚的语气平淡,却带着刀背拍案般的冷硬与决绝,“若玄溟宗再生歪心,此牌下一次飞临,取的便是你的首级。”
高鸾雪伸出两指,优雅地夹起那枚沉甸甸的腰牌,面纱后的唇角似乎弯了弯,含笑道:
“将军放心。玄溟宗历来只爱财帛,不喜血腥。”
说着,她抬手,将那枚金羽腰牌轻轻插入自己乌黑的发髻之中。
冰冷的铜羽映衬着她素白的衣衫,仿佛一支悄然藏匿、未曾出鞘的暗镖。
尺正堂正门前,红绸被缓缓揭下。
曜戈正爽与高鸾雪并肩立于新立的石碑之前。
晨光毫无保留地照耀在“尺正”两个大字上,那混合了血与盐的暗纹,在光线下泛出一种独特的、暗红与霜白交织的光泽。
它像一道刚刚被利刃劈开、又被咸涩盐粒用力抹过的伤口,但此刻,更像是那道伤口在痛楚之后,顽强愈合所留下的、宣告新生的疤痕。
少年情绪激荡,猛地抬起手臂,对着越聚越多的商贾人群,高声喊道:
“从今日起,辨别假券,认识真章,我们有了这杆‘尺’!洗刷污名,以血为证,我们立下了这个‘正’!”
人群沸腾了,“公道”的呼喊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冲上云霄,震得匾额上方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
高鸾雪立于他身侧,面纱后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低语:
“也让这盐……从此记住血的代价。”
典礼完成,商贾们怀着各种心情,涌入堂内,仔细观摩那两版母模,低声议论着,比较着。
曜戈正爽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留在石碑前,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一遍遍描摹着那道混合了他鲜血与盐墨的捺痕,嘴里低声嘟囔着:
“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写汉字,就写歪了……还,还被人扶着写……”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他愕然回头,发现高鸾雪并未离去,面纱半掀着,露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唇角。
“歪有歪的真率,”她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和,“正有正的冷硬。你这一笔,歪得恰好。”
少年的耳根再次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但他这次没有躲闪,反而回过头,咧开嘴,露出两颗虎牙,带着几分赌气又似认真的意味说道:
“那下次……我教你写我们草原的字!也让你……歪一次试试!”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这一次,笑意从眼底漫开,真切了许多。
清晨的风掠过街口,将石碑上残留的盐味、墨香,以及那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卷在一起,仿佛将方才那场关乎名誉赔偿与微妙情谊的纠葛,都吹散了,融入了下一次商队驼铃即将响起的风里。
黄昏降临,尺正堂巨大的玻璃墙映照着西沉的落日,碑上那血盐暗纹在变幻的光线中,仿佛流淌成了一条幽深的暗河。
厉晚独自立于对街的屋脊之上,腰间原本悬挂金羽腰牌的位置空空如也。
她轻轻抚摸着降霄刀的冰冷刀背,低声自语:
“牌子是给出去了……只希望,它永远没有飞回来的那一天。”
霍煦庭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侧,他的目光越过街道,落在石碑前那两道似乎仍在交谈的身影上——青衫的少年与白衣的圣女,像是两株刚刚被同一阵风吹得微微倾斜的芦苇,姿态虽异,却仿佛正在同一片水域中,努力地寻回各自立身的正直。
他低声回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赔偿名誉容易,修补一份被打碎的情谊却难。不过,若情谊能真,那名誉,自然也就能正了。”
残阳如血,将石碑上“尺正”两个大字彻底镀成了一片辉煌的金色,如同为这场曲折的赔礼,庄重地烙下了一枚永不褪色的印章……
也深深地,刻入了玄溟宗与草原、与官坊,以及与未来每一次公平交易相关的,关于盐与血、秤与心的永恒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