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刻,浮玉城市署大堂内,晨钟余韵尚在梁柱间袅袅未散。
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已然完全敞开,门内两列镇西暗骑按刀侍立,森严肃穆,他们刀背反射着透入的晨光,像一排冰冷无情的镜子。
主案之后,霍煦庭端坐,一身青衫衬得他面容清峻,袖口紧束,显露出干练。
案几一角,静静放置着那面用于检验“玄铁绢尺”暗纹的透光玉板。
他的左侧,厉晚依旧披着那件赤色短斗篷,风尘未洗,长刀横置于她膝前。
右侧,则是曜戈正爽,绯色袍服的一边袖子随意卷至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臂膀上系着的那条来自霍煦庭的“补差绳”依旧醒目,未曾解下。
三人同席而坐,气势迥异,却仿佛三柄形制不同、锋芒皆未收敛的利刃,共同面对着堂下。
石阶之下,高鸾雪悄然伫立。
她身着素雅青衣,脸上覆着那方面纱。
身后跟着六名同样身着白衣的玄溟宗商徒,合力抬着三口厚重的樟木箱。
箱体之上,清晰地烙着玄溟宗“浮玉”暗秤的标记。
箱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将一座无形的、代表着玄溟宗权势的暗秤,硬生生压在了这官坊的地面之上。
高鸾雪抬手,轻轻掀开了面纱,露出那张苍白而轮廓清晰的脸。
她先是向着堂上的霍煦庭,行了一个标准的中原揖礼,姿态恭谨;
随后又转向曜戈正爽的方向,行了草原的抚胸礼,动作流畅自然。
礼数周到得恰到好处,让人寻不出半分失礼之处,却也感受不到丝毫发自内心的亲近。
随着她一声示意,三口樟木箱的箱盖被同时掀开。
初升的阳光涌入箱内:
第一口箱中,是码放得如同秤砣般齐整的银叶券,数量高达十万两,纸张边缘特有的盐卤墨纹在光线下泛着细微的白光;
第二口箱内,安放着玄溟宗“浮玉质库”的母印,那方沉重的铜印边角处,竟已被提前錾去了薄薄一层,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表示愿意接受权力的削减与监管;
第三口箱里,则是一块新雕的“新市券”母版,双面皆已压印出精细的纹样,唯独在“玄铁绢尺”透光暗纹的关键位置,留下了一片空白,显然是等待着官坊来完成这最后、也是最权威的一刀。
高鸾雪抬起眼眸,清越的声音在市署高大的堂宇间清晰地回荡:
“奉宗主之命——玄溟宗自此愿为‘官匠副印’,接受官坊昼夜不息的监察,只求一个机会,能继续留在这互市之中经营。”
她话音未落,右侧的曜戈正爽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之上,震得上面的茶盏都跳了起来。
“留市?”少年眉宇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臂膀上的补差绳似乎都因他的激动而微微震颤,“想要留市可以!先赔偿我草原商队被污损的名誉!那半月栽赃的毒计,害我狼旗蒙尘,难道凭你一句‘愿留市’,就能轻易洗刷干净吗?”
高鸾雪闻声,从容地转向他,再次以草原的礼仪,右手覆于心口,左手向前平伸递出,掌心向上,这是一个表示坦诚与交由对方决断的姿态。
“赔偿名誉的方式,”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由少君你来定夺。”
这是第一次,有人将如此重要的“定赔权”,交到这位年轻人的手中。
曜戈正爽明显愣了一下,胸中翻涌的火气,竟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份量的尊重浇熄了一半。
他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白皙而稳定的手掌,自己那惯于握缰绳、张弓弦的手掌向上摊开,一时竟觉得有些承接不住这份沉甸甸的权力。
霍煦庭适时抬手,示意曜戈正爽,声音温和却带着鼓励:
“少君,你意下如何?”
曜戈正爽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如同草原上的长调,他再次开口时,声音放缓了许多,却字字沉重:
“我的条件有三:
第一,玄溟宗需在互市入口最显眼处,立一座‘尺正牌’,上面必须写明‘假币案已查明,草原商队清白无涉’;
第二,这十万两银叶券,拿出三成,专门赔偿我商队旗帜蒙尘之损失,其余七成,纳入官坊,弥补此次假币对互市造成的整体损害;
第三,需由高圣女你,亲手书写‘商以信为本’六个大字,刻于此牌背面,而且,必须用你们玄溟宗的盐卤墨来写——我要让这盐,也认得什么是‘信’字!”
三条说完,他也将自己的手掌向前平伸,等待着高鸾雪的回应。
高鸾雪覆面的轻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下面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她没有丝毫犹豫,当即颔首:
“可以。”
她命人取来纸笔,亲自研磨了那特制的、带着盐晶的墨汁,在铺开的纸背上,写下了“商以信为本”六个大字。
她的字迹横平竖直,横如稳重的秤杆,竖如笔直的铜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写到最后一笔那重重的一捺时,她忽然将笔放下,伸出右手食指,放入唇边用力一咬,随即挤出鲜红的血珠,混入那未干的盐墨之中,完成了这最后一笔。
血与盐墨交融,在纸上洇开一种暗红中带着霜白的独特色泽。
曜戈正爽上前,双手接过了这张特殊的字幅。
指尖触及那尚未干透的、混合着血与盐墨的字迹时,他感到一种微妙的灼热感,但这灼热,此刻却让他觉得异常公平。
霍煦庭见状,站起身,取过那方沉甸甸的市监大印,稳稳地压在了刚刚拟定的、“三赔”契约之上。
契约条款逐一落实:十万两银叶券清点后抬入官库;那方边角已损的浮玉质库母印被当场装入特制木匣,贴上封条;而那块新的市券母版,则由官坊匠人当场操刀,在官印、商会见证印以及玄溟宗副印的共同监督下,于那空缺之处,补刻上了完整的“玄铁绢尺”透光纹。
锋利的刻刀落下,最后一道纹路完成时,晨光透过玉板照在新成的母版上,那精美的暗纹清晰显现,宛如一条终于首尾相连、合拢成形的银色蛟龙。
堂下的众多商贾见此,发出欢呼:
“官尺公道!”
随即,热烈的掌声如同潮水般涌起,久久不息。
高鸾雪重新戴好了面纱,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那眸子在晨光的映照下,仿佛两粒剔透的盐晶。
她面向众人,声音清晰:
“秤已平,斗已满。玄溟宗……得以留市。”
厉晚的刀尖轻轻点了一下地面,发出冷脆的声响,她的声音同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留市可以,但须得时时留神!若日后再有缺斤短两、以次充好之事,断印之时,便是断首之刻!”
曜戈正爽则高高举起那张写着“商以信为本”的血盐字幅,对着堂下所有人大声宣告:
“草原狼旗,今日得以洗净!”
更加热烈的掌声再次涌起,仿佛要将方才那断裂的信任与秤杆,重新熔铸,打造成一口象征新生与公正的巨鼎。
当象征契约达成的钟鼓声再次响起,那份墨迹未干的契约被高悬于大堂正壁之上。
人群开始缓缓散去,阳光洒满市署门前的石阶。
高鸾雪退至阶下,在与霍煦庭错身而过的瞬间,面纱后传出的声音低得只有他一人能听见:
“宗主让我带句话——盐已添入,水已注满,这场火,该熄灭了。倘若……火势再起,我玄溟宗,也备有足以应对的‘水龙’。”
霍煦庭脸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同样以低语回应:
“有水龙是好事,尽管来。市署自有调控水量的闸门,不惧洪流。”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相接,一者青衫沉稳,一者白衣清冷,仿佛两柄未曾真正出鞘的长剑,在这尚未平息的掌声里,剑锋轻轻地、试探性地碰撞了一下。
人群渐散,市署宁静,阳光毫无保留地铺满了每一级石阶。
曜戈正爽将那张珍贵的血盐字幅小心卷好,递给一直在一旁等候的卫珠棠,嘱咐道:
“替我把这个挂到我们草原商队的辕门上去,让边塞的风,把这上面的盐味和血性都吹干、刻牢。”
少年回过头,望向高鸾雪那青衣身影远去的方向,不由自主地轻声嘀咕了一句:
“这位圣女……好像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冰冷不近人情。”
厉晚恰好听见,用刀背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冰冷的是盐,滚烫的是血。你只需记住,无论面对的是谁,秤杆平了,便是道理。”
霍煦庭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他的目光越过喧闹,投向市署广场上那座巍峨的白玉巨秤。
翡翠秤砣在阳光下闪烁着变幻不定的绿光。
三方案前,火焰熄灭,刀锋收回鞘中。
然而,那混合着盐的咸涩与血的微腥的复杂余味,却依旧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