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印新券”正式通行的头一个月,定远城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每日清晨,宣告开市的鼓声尚未完全消散,位于东街口的“尺正堂”门前,已然排起了一条蜿蜒曲折、足有百丈的长龙。队伍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牵着马匹的马贩、裹着缠头的胡商、捧着账本的老账房、以及各路大小商贾。人人手中都紧紧捏着新到手或即将使用的“三印新券”,目光急切地投向堂内那三面巨大的玻璃栅墙之后陈列的母版。
他们凑着光,仔细比对着自己手中市券上的细节——特制盐纸那细密的“盐窗”是否清晰均匀,侧边的草原“狼首”微刻是否生动连贯,背面的“浮玉”暗秤纹路是否精巧完整。当阳光或灯光透过券纸,三印并列的纹路清晰显现时,那瞬间的透亮,仿佛有一杆无形的小秤,在每个人的指尖轻轻一跳,带来安心或疑虑。队伍长得拐过了街角,与一旁早点摊子上滋滋作响的油锅并排,新炸面点的油香与人群拥挤产生的汗味混杂在一起,竟奇异地构成了这“辨假”风潮中的第一缕人间烟火气。
热闹之下,自有商机。从第三日开始,排队的人群中便开始出现一些身挎布囊、来回穿梭的流动小贩。他们扯着嗓子吆喝:“辨假秘籍!新鲜出炉的辨假秘籍!一册在手,三秒识得狼首真伪,五秒辨清盐窗虚实!只卖五十文钱!”
那斜挎的布囊里,装的是一本本用粗糙草纸装订成的小册子,封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印辨假速成》几个大字。翻开来,里面是用拙劣笔法手绘的母版图案,将精密的“盐窗”画成了简单的蜂窝状,把那威猛的“狼首”画得活像一只憨傻的狗头。旁边还附有看似押韵、实则错误百出的口诀:“狼眼要对光,盐窗要数窗,浮玉秤尾翘,假币无处藏。” 这口诀念起来顺口,内容却错得离谱——那狼首微刻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眼孔”!
这般胡编乱造,终究引来了正主的注意。到了第七日,当初参与雕刻官版母版的市署书吏小丘,偶然在街上看到了这本所谓的“秘籍”,发现自己精心雕刻的作品被如此歪曲临摹,顿时火冒三丈,当即揪住那个叫卖的小贩,扭送到了市署衙门。
公堂之上,小贩战战兢兢地供认,这秘籍的内容,是一位“草原商队”的“红脸少君”传授给他的,为了证明,他还掏出了一张盖有狼首火漆印的所谓“授权纸”。
小丘气得拍案而起:“官版母版,乃朝廷规制,岂容私人随意歪曲印售!”
于是,这起关于“辨假秘籍”的版权纠纷,竟成了“三印新券”顺利通行之后,闹上公堂的第一桩官司。
事情牵扯到草原商队,曜戈正爽很快被传唤到堂。他当庭展开那面真正的狼旗,并取出商队专用的火漆印模进行比对。结果一目了然,那张“授权纸”上盖着的火漆,印泥厚重,狼首图案模糊歪斜,正是曜戈正爽早年手艺不精时,盖废了的“废火漆”之一,不知何时流落了出去。
少年看着那歪扭的狼首,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这些废弃的火漆印,本应销毁,不想竟流落在外,成了伪造授权的工具。”
霍煦庭当机立断,下令草原商队必须立即回收所有流落在外的废弃火漆印。同时,市署将专门刻制一枚“辨假讲授官印”,明确规定:此后任何个人或团体,若想公开讲授辨假知识或印制相关手册,必须事先获得市署批准,并加盖此官印,方为合法。
为了彻底杜绝歪理邪说,正本清源,霍煦庭指派机灵的卫珠棠兼任“辨假讲师”,领取市署薪俸,负责编纂真正的官方指南。卫珠棠不负所托,很快编写出名为《真辨三印》的小册子。书中用简洁图文清晰说明:1 盐窗需对着日光或灯光透视,应能看到均匀分布的三个圆形小孔,少于或多于此数皆为假;2 狼首图案需在侧光下观察,其鬃毛线条应连贯不断,若有断裂或模糊则为假;3 浮玉暗秤的秤尾部位,应有精确的十五度上翘角度,不足或超过皆为假。册子末尾,郑重署上了母版刻工小丘的名字,并加盖了市监大印,明确版权归属官坊所有,免费向所有商民发放。
首批印制的三千册《真辨三印》,在短短三天内便被抢领一空。那些曾经畅销的、卖五十文的山寨“秘籍”,瞬间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废纸。
尺正堂前,验证新券的长队依旧每日可见,但人们手中拿着的,多是那本蓝皮官版的《真辨三印》,再也无人去问津那需要花费五十文的歪理邪说。曜戈正爽特意找到当初那个被扭送官府的小贩,将最后一本官版手册塞到他手里,说道:“这个免费送你,好好学学怎么真正辨别。”
那小贩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当场就把自己没卖完的那些粗制滥造的旧册子撕得粉碎,发誓道:“往后……往后我只老老实实卖我的糖葫芦,再也不卖这些误人子弟的假书了!”
周围众人见状,不由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尺正堂前,那面绣着“真”字的草原狼旗在风中舒卷飘扬,那个巨大的“真”字被风吹得笔直,仿佛为草原商队的信誉,进行了一次彻底而公开的清洗与正名。
风波似乎就此平息。夜里,霍煦庭与曜戈正爽一同在灯下检查新一批准备加印的《真辨三印》册子。翻到末页的留白处时,霍煦庭发现少年随手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狼首要真,人心更要真——但愿下一轮,我不再把这‘真’字写歪。”
墨迹尚未全干,窗外似乎有人影极快地一闪而过。霍煦庭警觉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脸上戴着“浮玉”暗秤面具的身影,正将一本官版《真辨三印》匆匆塞入怀中,在他转身离去时,一张小小的、画着“缺失刻痕的狼首”草图,从书页中飘落,无声地掉在地上。
真与假的游戏,看来远未到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