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币案了结后的第三个旬日,定远城那些不见光的角落,悄然出现了一种被称为“旧缺券”的东西。这些正是早期私铸、缺失了“玄铁绢尺”暗纹的伪币,本该在官府的监督下悉数销毁,却被某些胆大的作坊小工偷偷藏匿了下来,如今流入黑市,每张索价五十文。贩卖者将其鼓吹为“错版首币”,声称其具有独特的收藏价值,引得一些猎奇者侧目。
机灵的卫珠棠最先在集市边缘发现了这些“旧缺券”的踪迹,立刻报告给了霍煦庭。少年监军听闻,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缺了尺纹便是假币,这是三岁孩童都懂的道理,哪个傻子会花钱买这个?”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了他的预料。真的有人在高价收购这些“旧缺券”,而且收购者的身份,令人意想不到。
时值子夜,浮玉城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尽,大部分区域陷入沉睡。唯有这条位于城西的僻静后巷,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安宁夜晚的诡异生机。巷子狭窄而深长,两侧是高耸的、斑驳的砖石墙壁,一些废弃的杂物和破损的箩筐堆在墙角,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头顶的天空被两侧屋檐切割成一条细长的、墨蓝色的带子,几颗疏星黯淡地闪烁着,月光几乎无法透入这深深的巷底。
空气潮湿而阴冷,带着泥土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尚未完全冻结的河水的腥气。风在这里似乎也变得吝啬,只在巷口打着旋,带来几声更夫模糊而遥远的梆子响,反而更衬得巷内死寂。
就在这片几乎凝固的黑暗中,一点微光,突兀地亮起。
那光亮来自一盏灯笼。它并非寻常可见的竹骨纸糊的式样,其灯罩似乎是用某种半透明的乳白色石材薄片拼接而成,打磨得极薄,光线得以柔和地透出。最奇特的是,那石材灯罩的表面,天然形成或是后天雕琢着细密而繁复的、类似盐晶结晶的花纹。当灯光从内部亮起时,这些纹路便清晰地显现出来,如同覆盖了一层永不融化的霜花。
这盏造型奇特的“盐灯”,此刻正被一只稳定而白皙的手提着。它并非持续照亮,而是有规律地——明灭,明灭,再明灭——不多不少,正好三次。
每一次明灭,那带着盐晶花纹的光晕便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短暂而扭曲的影子,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光线亮起时,能短暂照亮提灯人下方一小片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以及她曳地的青色裙裾一角;光线熄灭时,整条巷子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捂住,只剩下黑暗中更加敏锐的听觉,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
这三次闪烁,是一个信号,一个只在特定人群中流通的、心照不宣的暗号。它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寂静的夜色中漾开无形的涟漪,召唤着约定的另一方。
提灯人静立不动,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面纱遮掩了她的容貌,只留下一道模糊而清冷的轮廓。唯有那盏盐灯,以及它那规律而执拗的三次明灭,在宣告着此夜此地,一场不欲人知的交易,正在等待它的参与者。
片刻后,一道青衣身影悄然出现,面纱遮住了大半容颜,正是高鸾雪。她亲自提灯,以“浮玉质库”大掌柜的身份,出现在这阴暗的角落。她以每张一百文的高出市价一倍的价格,暗中收购这些“旧缺券”,连续三日,竟收得了三百张之多。
回到隐秘的室内,她将这些承载着不光彩过去的纸张在桌面上平铺开来,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细端详。那整齐划一的缺失纹路,在她眼中,竟仿佛构成了一幅残缺却别有意味的图画。她低声自语,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语气:“错得如此整齐划一,本身,也算是一种艺术了。”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成形:她打算在一年之后,精心编撰一本《错版市券图录》,将这些“旧缺券”的拓片或描述收录其中,配上特制的盐纸说明,定价千文一套发售。这既能赚取收藏爱好者的钱财,也为玄溟宗留下了这“首次失误”的见证,某种程度上,是为宗门立传,记录下这曲折的一页。
但这消息,终究没能瞒过浮玉城深处那座暗楼的主人。高无咎听闻此事,雪白的衣袂因他骤然转身而翻飞,手中的纸扇“啪”地一声脆响,紧紧合拢。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错版?那便是握在他人手中的把柄!把柄,就等于悬在自己脖颈上的利刃!”他当夜便派遣了直属的“盐火工”前去传话,命令只有斩钉截铁的八个字:“立即焚毁,不留痕迹,不留名目。”
高鸾雪试图据理力争,她陈述道:“父亲,这些错版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升值。而且,它们也是宗门历史的一部分,是难得的物证……”
高无咎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打断了她:“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失败者留下的所谓物证,那便是授人以柄的蠢行!这缺刻的尺纹,就是玄溟宗曾经私铸的铁证!你留下它们,就等于亲手将一把刀递到官坊手里!”他的命令毫无转圜余地:必须立刻焚毁,不得遗留片纸只字。
命令如山。当夜,在那间密室里,一只巨大的铜盆被架起。高鸾雪默默地将那三百张费心收集来的“旧缺券”尽数摊入盆中,然后浇上了特制的、易于助燃的盐卤。她亲手点燃了火折子,橘红色的火苗触碰到浸满盐卤的纸张,立刻贪婪地蔓延开来。火舌舔舐着纸张,那缺失尺纹的区域率先变得焦黑,蜷曲,仿佛一条被强行补全却又瞬间破碎的龙,最终化为细碎的灰烬。她拿着火钳,沉默地翻动着盆中燃烧的纸张,飞起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片,在她周围盘旋。她脸上那副惯常佩戴的、遮掩情绪的面具,反射着跳动的火光,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真实的表情。
只在火焰即将吞噬最后一张券纸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火钳的尖端极其灵巧地从那最后一角尚未完全燃尽的纸灰中,飞快地夹出了一小片残骸——那是一块约指甲盖大小,恰好完整保留了缺失尺纹区域的碎片。她迅速用指尖将其上灼热的余烬抹去,小心地压平,然后以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将其塞进了自己发髻中那根用作装饰的铜质小秤链的缝隙里。做完这一切,她对着盆中最后的余焰,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仿佛叹息又仿佛宣告般说道:“把柄……有时候,也可以是一支发簪。”
自此,她那根精致的铜秤链末端,便多了一枚不起眼的“坠子”——那是一小块泛黄焦脆的残片,上面缺失的尺纹依旧清晰,甚至连背面那粉红色的“盐窗”印记都侥幸残留了一角。她将它当作一枚独特的发坠,垂在耳后,行走之时,这小小的残片与铜链轻轻碰撞,会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宛如给自己佩戴了一枚名为“把柄”的耳坠。这个秘密,无人知晓,除了那面能映照出她独自身影的铜镜。
翌日清晨,定远城市署收到了一件匿名送达的包裹。打开来看,里面赫然是一张缺失了尺纹的“旧缺券”,旁边附着一封短信,字迹是用某种暗红色的液体书写,瘦长而带着一种诡异的张力,仿佛一根未曾完全合拢的秤杆。信上只有寥寥数字:“玄溟宗私藏把柄,今愿献于官坊。”
霍煦庭捏着那张残券,目光深邃,遥遥望向浮玉城的方向,眉头微蹙,心中思忖:“这所谓的把柄……究竟,是握在谁的手里呢?”
而此刻,远在浮玉城的高鸾雪,正行走在晨风之中,发髻间的铜秤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