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刻,草原上的薄雾渐渐散去。
赤泊渊干井口笼罩在初升的朝阳里,霞光将整个井区染成了铁锈般的赤金色。
第一辆满载铁矿的牛车缓缓从井口驶出,黝黑的铁块上还沾着盐卤凝结的晶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刚从地底深处取出的狼牙,带着草原特有的咸涩气息。
井架最高处,一面特殊的赤色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旗面上赫然印着四方纹样:镇西军的狼首、皇家的龙鳞、玄溟宗的盐窗、草原的凤尾秤,四种印记并列一处,见证着这口干井的特殊意义。
井旁的临时铸台上,六位来自不同势力的匠人正围着一块尺半见方的铁券毛坯忙碌着。
镇西军的老匠人抡起刻着“断岳”纹样的重锤,皇市内库的匠师执起龙纹刻刀,玄溟宗的匠人握着特制的盐火钳,草原部落的匠人挥动狼首凿,定远官坊的匠人负责照看母版模具,浮玉质库的匠人则专心调控着炉火温度。
六把工具同时落在铁券上,火星四溅,如同在草原的晨光中下起一场铁花雨。
每位匠人都专注着自己负责的部分,却又默契地配合着其他人的节奏。
铁券渐渐成型。
铁券正面的浮雕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左上角的狼首怒目圆睁,张开的巨口中獠牙森然。最特别的是它颈部的鬃毛,本该完整流畅的线条在这里突兀地断开,形成一道粗粝的缺口,仿佛被利刃斩断,透着一股未加修饰的野性。
与之相对的右下角,是三个排列整齐的盐窗孔洞。每个孔洞都雕刻得棱角分明,边缘利落,透过孔洞能隐约看见背面的光亮。这些孔洞大小一致,间距精准,显出一种严谨的秩序感。
券面中央盘踞着层层叠叠的龙鳞。每一片鳞甲都精雕细琢,从中心向四周渐次铺开,在阳光下泛着深浅不一的金属光泽。光线掠过鳞片边缘时,会折射出细碎的银辉,仿佛真龙在缓缓蠕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右上角那杆凤尾秤。秤尾以极其优美的弧度向上翘起,尾端分出三缕纤长的翎羽,每缕羽毛都刻画得细腻入微。这翘起的凤尾不仅为厚重的铁券增添了几分灵动,更在视觉上形成了一种向上的张力,与左下角狼首的沉重形成巧妙对比。
四种纹样各据一方,却又通过精心的布局相互呼应,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张力的画面。
最特别的是券心留有一道“断岳”刀形的凹槽,像是特意留下的印记。
背面则并列着六方火漆:镇西军的赤红、皇家的金黄、草原的铁灰、玄溟宗的素白、定远官坊的靛青、浮玉质库的翠绿。
六色并列,缺一不可。
铁券尚带余温时,六方代表依次上前。
霍煦庭今日难得地将青衫袖口用布条束紧,露出劲瘦的手腕。他伸出右手,指腹精准地按在铁券中央的龙鳞格上。那动作沉稳有力,不见丝毫犹疑,仿佛这一按早已在他心中演练过无数次。日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映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锐利。
厉晚赤色的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她并未如其他人那般用手指按印,而是反手抽出腰间长刀,用冰凉的刀背重重压在狼首鬃毛的浮雕之上。这个举动让在场众人都是一怔,她却神色自若,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宣示镇西军的态度。
姚子恒今日特意戴了一顶新制的金冠,冠上珠玉比往常更加繁复。许是冠冕太重,在他俯身按印时,金冠微微向前倾斜,险些遮住眉眼。他急忙用左手扶住冠沿,右手匆忙将龙印按在凤尾翘起处,动作间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高鸾雪今日的面纱比往常薄了些,隐约能看见下颌柔和的轮廓。她伸出纤长的手指,那枚盐印在她指间显得格外素净。按印时她半掀面纱,露出弧度优美的唇,盐印轻压在盐窗孔洞上时,她的指尖在铁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
曜戈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狼皮猎装,狼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个草原少年按印时带着满满的朝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狼首火漆按在券心的凹槽里。按完后还孩子气地用手指摸了摸刚印上的纹样,嘴角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最后上前的是草原长老赤勒汗。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步履沉稳,布满皱纹的手却异常稳定。他的鹰印在空中略作停顿,而后精准地落在母版那道天然的缺刻处,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在他六十年的岁月里重复过千百回。按印时他微微颔首,雪白的胡须在风中轻轻飘动。
六指同按,铁券微微下沉,仿佛在草原大地上按下了一枚六色指纹。
曜戈抬起手指,指尖被龙鳞格烫得微红,却咧嘴笑道:
“草原上也有龙鳞格了!”
面纱后传来高鸾雪轻柔的回应:
“龙鳞之下,仍是狼鬃。”
少年曜戈低头看了看券心那道断岳刀形槽,笑容更加灿烂:
“那就让龙鳞,护住狼鬃!”
六人同时托起铁券,晨光照在六色火漆上,折射出绚烂的虹光。
远处的白玉巨秤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秤台泛起淡淡的绿光,仿佛在为这场六方共铸的盛事作证。
铁券被小心地收进特制的“六象匣”中。
匣身雕刻着六方纹样,六色火漆如同六枚铁钉,既钉住了皇家的华服,也固定了草原的狼旗。
唯有匣心那道刀形槽依然空着,像是在为下一场关于铸币权的较量,预先留下了一个悬念。
鲁铜山站在铸台旁,花白的胡须在晨风中轻颤。
他望着那方刚刚铸成的铁券,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这位老匠人比谁都清楚,将六种不同的纹样熔铸一炉是何等艰难,而要让这六方势力长久相安,恐怕比铸券还要难上十倍。
在人群之外,姚子恒悄悄整理着微微歪斜的金冠。
他的目光在铁券的龙鳞纹上停留片刻,又很快移开。
方才按印时,他刻意避开了那道断岳刀槽,指尖现在还记得龙鳞格的温热触感。
曜戈正兴奋地抚摸着铁券上的狼首纹样,这个草原少年还不太明白这场仪式背后的暗流汹涌,但他知道,从今天起,草原的铁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运往各地了。
高鸾雪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人群边缘,面纱下的目光静静扫过在场众人。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盐窗孔洞的触感,那微微凹陷的刻痕,让她想起玄溟宗盐田里星罗棋布的盐池。
霍煦庭负手而立,青衫在晨风中轻轻飘动。
他的目光掠过六象匣,掠过欢腾的人群,最终落在远方隐约可见的白玉巨秤上。
这场六方共铸的仪式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当铁券被彻底锁入六象匣时,锁扣发出的清脆声响,仿佛为这个清晨画下了一个暂时的句点。
然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方铁券承载的,不仅是六方的盟约,更是未来无数变数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