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刻,皇市内库的开库大典在都门钟鼓声中开始。
铜鼎里燃着名贵的沉香,金龙幡在晨风中舒展。
当第一批京版新券从库中取出时,阳光正好照在券面上。
崭新的盐引在晨光下泛着金红色的光泽,几个商贾正围着一张刚领到的盐引仔细端详。
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商人忽然“咦”了一声,眯起眼睛将盐引凑到眼前。
“你们看这龙爪……”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在券面右下角的龙纹上。
众人凑近细看,只见那威风凛凛的龙爪本该是五趾俱全,此刻却明明白白只有四趾。
缺了的那一趾处,铜版雕刻时留下的凹痕清晰可见,阳光从纸背透过来,恰好在那位置形成一个细小而刺眼的光点,宛如在华贵的龙袍上破开了一个不该有的窟窿。
老商人用指甲轻轻划过那个缺口,摇头叹道:“这龙……瘸了。”
市井间立刻爆发出哄笑。
“龙瘸了!瘸龙券!”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小贩们机灵地开始叫卖:“瘸龙券,稀缺货,百文一枚!”
到了午后,黑市里已经挂出专门收购的“瘸龙券”牌子。
标价高达五百文,比正券足足翻了五倍。
摊主们扯着嗓子吆喝:“龙瘸稀缺,越瘸越值钱!”
姚子恒得知后,悄悄派人去收购这些错版券。
他每收一枚,就在随身的小本上画一道龙爪,盘算着要收满一千枚,把这个错误变成皇城最稀罕的“龙爪残缺版”。
子时刚过,厉晚带着六名暗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黑市外围。
这片被称为“鬼市”的地方隐在城南陋巷深处,只有夜里才开张。厉晚换下了白日那身显眼的赤甲,改穿深灰色夜行衣,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六名暗骑如影随形,玄色轻甲在月光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们在巷口稍作停留。厉晚打了个手势,两名暗骑立即会意,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两侧屋脊的阴影中,负责警戒。另外四人则随着厉晚缓步走进巷子。
巷内比想象中热闹。虽然已是深夜,两侧却摆满了地摊,摊主都用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货品五花八门,从来历不明的古董到禁书秘籍应有尽有。每个摊位前只点一盏昏黄的油灯,勉强照亮面前的一小片地方。
厉晚的目光迅速扫过各个摊位。她注意到有个摊子前特别热闹,七八个商人模样的人正围着一个木箱低声议论。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只见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一叠盐引,正是白日里引起轩然大波的“瘸龙券”。
摊主是个矮胖男子,脸上蒙着黑布,正唾沫横飞地吹嘘:“这可是头一批错版,往后想找都找不着了!”
厉晚对身后的暗骑使了个眼色。四人立即散开,悄无声息地堵住了巷子的各个出口。她则缓步上前,伸手从木箱中取出一张盐引。
“这货,还有多少?”她压低声音问道。
摊主警惕地打量着她:“姑娘想要多少?”
“全部。”厉晚将盐引对着旁边摊位的油灯照了照,缺趾的龙爪在昏黄光线下格外清晰,“开个价吧。”
她取出一枚瘸龙券对着灯光细看,发现缺趾处的边缘带着毛刺,这分明是雕刻时的疏漏,而非印制时的失误。
她立即派人追查模具来源。
调查结果出人意料:京中铸币局的母版完好无损,问题出在浮玉银行制作的副版上——那副版上的龙爪,本来就少刻了一趾。
暗骑连夜赶往浮玉城,在浮玉质库的暗室里果然搜出了那方“瘸龙副版”。
铜版上的龙爪被精心削去一趾,削口平整光滑,显然是高手所为。
副版旁还留着一张字笺,上面写着:“瘸龙现,皇权求,浮玉立。”
那瘦长的笔迹,正是高无咎的亲笔。
厉晚顿时明白了其中的算计。
高无咎故意让京版出丑,逼着皇权承认错版,不得不求助玄溟宗重刻母版,从而夺取铸币权的主导。
这一趾之缺,成了玄溟宗与皇权谈判的筹码。
次日的盐铁大会上,白玉巨秤台前早已聚满了各方代表。
厉晚一身赤甲,稳步走到台前,手中托着那方瘸龙副版。
晨光正好,她将铜版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那个残缺的龙爪。
缺了一趾的地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铜版反着冷硬的光,那处缺口就像完美画作上的一道裂痕。
“诸位请看。”
厉晚的声音清亮,在白玉秤台的特殊构造下产生回响,
“错版非天错,乃人错;人错在浮玉,浮玉在逼宫。”
她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目光扫过台下众人。
当“逼宫”二字出口时,全场哗然。
这话说得太重,简直是把遮羞布彻底掀开了。
姚子恒站在皇室代表的位置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金冠下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
他下意识想抬手擦汗,手举到半空又硬生生停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对着厉晚手中的铜版深深一揖。
这个动作让他金冠上的珠串剧烈摇晃起来。
“请……”
他的声音有些发干,不得不清了清嗓子,
“请浮玉质库重刻京版母版,以全龙体。”
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那顶象征皇室尊严的金冠,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就在姚子恒话音落下的瞬间,台阶下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高无咎一袭素白长衫,正缓步拾级而上。
晨光落在他衣袂间,竟似比旁人更亮几分。
他手中一柄素面纸扇轻摇,扇面上不见任何字画,唯余一片净白。
行至平台中央站定,他先是对姚子恒微微颔首,纸扇“唰”地合拢,声音清越如玉磬。
“浮玉愿刻。”
他开口,声调平和,却字字清晰,
“但须副版转正,盐引二成,干股一成。”
说到此处,他略作停顿,纸扇在掌心轻敲,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回姚子恒面上。
“龙爪完整,”
他唇角微扬,
“浮玉立。”
这三个条件从他口中道出,不见半分商榷之意,倒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那柄素白纸扇在他指间转了个圈,稳稳停住。
这一趾之缺,最终为浮玉换来了干股和副印的权利。
当夜,所有瘸龙券被收进特制的浮玉匣中,缺趾处被新补的第五趾覆盖,像是给龙体镶上了一枚浮玉的指甲。
而黑市上残存的瘸龙券,价格已经炒到千文一枚,成了皇城最炙手可热的错版传奇。
厉晚独自立在城楼垛口前,赤色披风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她望着天边那弯清瘦的弦月,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随即又轻轻摇头。这个动作很轻,像是拂去肩头不存在的尘埃,又像在否定某个刚刚闪过的念头。
月光勾勒出她挺拔的轮廓,铠甲在清辉下泛着冷硬的光。她的目光从弦月移向脚下沉睡的城池,那里还零星亮着几处灯火,隐约传来夜市收摊的动静。
远处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森严,浮玉质库新挂起的灯笼还亮着暖黄的光。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刀柄上的纹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今夜过后,这京城里的权势格局,怕是又要有一番新的变化了。
这一局,浮玉成了最大赢家。
但她知道,皇权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场争夺铸币权的较量,恐怕很快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