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的定远城头,一片寂静。前几日落的雪还未化尽,残存的白雪薄薄地覆盖在青黑色的瓦片上,在夜色中泛着幽微的光。天上的云层很薄,像是半透明的纱幔,将月色滤得朦胧而清冷。
从赤泊渊方向吹来的夜风掠过城楼,带着一种特殊的气息,那是盐卤的咸涩混合着铁砂的金属味,隐约还夹杂着一丝硝石的辛辣。这味道在寒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能沁入人的肌肤。
风过处,城头旌旗微微拂动,积雪的表面被吹起细碎的雪沫,在月光下闪烁着点点晶光。偶尔有夜鸟从城楼上空飞过,发出短促的啼鸣,很快又消失在夜色深处。
整个城头都笼罩在这片带着特殊气息的夜色中,静谧,却暗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张力。
霍煦庭独自立在城垛前,青衫的袖口用牛皮绳利落地束紧,露出劲瘦的手腕。夜风不时掀起他的袍角,那青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固执地不肯垂下,宛如一面在夜色中无声飘扬的旗帜。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厉晚不知何时也登上了城头,赤色披风半掩着玄甲,在雪光中显得格外醒目。她走到霍煦庭身侧站定,刀背自然地贴着腕部,铜指套无意识地轻敲着身前的城砖。
“嗒、嗒、嗒......”
每一声轻响都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节奏不疾不徐,仿佛在积雪覆盖的城头上点下一个个无形的印记。她没有说话,霍煦庭也没有回头,但两人之间的默契让这片空间显得格外安宁。
夜风掠过,将她的赤色披风掀起一角,与他的青衫袍角在风中交叠。
城下远处,三盏灯火在雪幕中隐约可见。
皇市内库门前悬挂的金龙灯,灯罩是用明黄色的琉璃制成,里面的烛火透过琉璃,泛出浓稠如蜜的金色光芒,将门前的一片雪地都染上了暖意。
浮玉银行楼顶的白玉灯则截然不同,那灯罩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打磨而成,光线穿过玉璧,透出清冷皎洁的月白色,照在雪地上宛如凝结的霜华。
而远处草原干井井架上的狼首灯,灯罩是赤铜所铸,铸成咆哮的狼首形状。火光从狼口和眼窝中透出,跳跃着赤铁般炽烈的焰色,在雪夜中显得格外醒目。
这三盏灯的位置颇为奇妙——金龙灯在东,白玉灯在西,狼首灯在北,恰好歪斜地连成一个字。那歪斜的姿态,像是被连日风雪吹歪的秤杆,又像是有意在这茫茫雪夜中,为天下商道留下的一道意味深长的缺口。
夜风拂过,三盏灯的灯火随风摇曳,那个歪斜的字仿佛在雪幕中微微颤动,始终不肯规整,也不肯消失。
霍煦庭的指尖轻轻划过垛口的积雪,雪花在掌心迅速融化成水,顺着指缝滴落。
他望着远处那歪斜的“尺”字,轻声道:
“雪能覆盖龙鳞,也能掩盖狼鬃,却永远遮不住秤星的光芒。”
厉晚的刀背在城砖上敲出一声清响:
“雪光能照亮秤星,也能映亮刀背。”
与此同时,浮玉城的最高处,高无咎一袭白衣临风而立。
他手中托着那方碎成三瓣的瘸龙母印,对着朦胧的月色轻笑。
夜风将他的低语吹散,但每个字都清晰可辨:
“龙已瘸,浮玉当立。下一局,铸币权当归商宗所有。”
他将三瓣碎版举到月前,缺趾的龙爪在月光下投出三道断裂的影子,宛如将皇家的龙旗撕成了碎片。
雪光映照在碎版上,缺趾处反射出冷冽的星芒,像是三枚悬而未落的铁钉,既钉在那个歪斜的“尺”字缺口上,也钉在了天下的秤盘之中。
高无咎手中的纸扇轻摇,扇尾的铜秤装饰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为下一轮铸币权之争敲响了开场的暗锣。
雪越下越密,鹅毛般的雪片在夜风中打着旋儿落下。
城下那三盏灯火在厚重的雪幕中渐渐模糊,金龙灯的暖黄、白玉灯的皎洁、狼首灯的赤红,都融成了一片朦胧的光晕。
那个歪斜的“尺”字被新落的积雪覆盖,但每当夜风掠过,又会吹开薄薄的一层积雪,让那三盏灯火重新显露片刻,始终不肯完全消失在视野里。
霍煦庭转身欲走,青衫的袖口却不经意拂过厉晚的披风。
他停下脚步,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拂去落在肩头的积雪。
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回去吧。”
他的声音很轻,在风雪中几乎听不真切,
“天寒。”
厉晚没有立即应答,只是抬手将他束发的青绸正了正。
指尖掠过他鬓角时,微微一顿,那里不知何时已染了霜色。
她的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锐利。
“走吧。”
她最终只吐出两个字。
两人并肩走下城楼石阶,雪光将他们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
霍煦庭的青衫与厉晚的赤披在雪色中交织,确如两把尚未出鞘的刀——刀背映着雪光,凛然生寒;刀心却藏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温情,如同藏在鞘中的利刃,不轻易示人。
在转角处,霍煦庭不着痕迹地扶了下厉晚的手肘,助她踏过结冰的石阶。
这个短暂的接触一触即分,却让厉晚的唇角微微扬起。
待到下了城楼,两人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甚至没有道别,但那份默契,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而浮玉城巅,那袭白衣早已没入雪影之中,只有三瓣碎版还在月下闪着微光,如同三颗永不眠息的秤星,静静等待着铸币权的刀柄,最终落入谁手。
在定远城内的镇西署衙,霍煦庭推开书房的门,案上还摊着未看完的卷宗。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老师曾经说过的话:
“这天下就像一杆大秤,有人想当秤砣,有人想当秤杆,却很少有人明白,真正的平衡从来不在秤上,而在人心。”
厉晚回到军营,卸下玄甲,赤色披风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
她将长刀挂在架上,手指轻轻拂过刀背。
这把跟随她多年的战刀,见证过太多权力的更迭,而这一次,她隐约感觉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浮玉质库的密室里,高鸾雪正在灯下查看新版的图样。
当她听到远处传来的更鼓声时,手中的刻刀微微一顿。
她知道,今夜过后,这片大地上的势力格局,又将迎来新的变数。
雪还在下,覆盖了山川,覆盖了城池,却覆盖不了那些在暗处涌动的野心与算计。
三盏灯火在雪夜中执着地亮着,仿佛在坚守着各自的立场,又像是在共同守护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这一夜,很多人都没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