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深沉,赤泊渊干井口陷入一片难得的寂静。
白日里喧腾的人声、奔流的水响都已平息,只有旷野的风偶尔掠过,发出细微的叹息。
巨大的八叶风车在清冷的月光下缓缓转动,庞大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守护者,用它那独特的节奏,丈量着时间的流逝。
高鸾雪提着一盏特制的小盐灯,独自巡行在渠岸旁。
她的青布衣衫袖口利落地挽至肘间,露出纤细而有力的手腕。
灯盏与寻常灯笼不同,灯罩内盛着的并非烛火,而是取自新渠的淡卤,光线透过那微浊的液体,晕染出一圈朦胧而柔和的光晕,将她周身几步之内照亮,光色带着些许湿漉漉的雾感,在这干燥的草原深夜,显得格外特别。
她步履轻缓,目光扫过已然平静的渠水,水面映着碎月,粼光微动。
行至那高大的井架旁时,她停下了脚步。
只见曜戈正爽倚靠着冰凉的铁制栏杆,似乎是在值守的间隙陷入了浅眠。
少年即便是休息时,身形也依旧带着一种不易放松的挺拔。
只是他浓密的眼睫上,沾染了连日劳顿积下的淡白色盐尘,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下,竟像是给那双平日里锐利如狼的眸子,镀上了一层疲惫的薄霜。
高鸾雪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怜惜。
她微微倾身,用空闲的那只手的指尖,在那盐灯的灯罩边缘轻轻一蘸,沾上些许温凉的淡卤水。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小心地将那带着微咸湿意的水滴,点落在少年闭合的眼睑上。
卤水顺着他的睫毛缓缓滚落,仿佛一场悄然而至的、温润的春雨,试图洗去那象征辛劳的盐尘。
盐分带来的些微刺痛感,让睡梦中的曜戈正爽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他眼睫微颤,并未立刻醒来,却在朦胧的指缝间,瞥见一只纤细的手正收回。
那只手的指尖被淡卤浸润,在朦胧的盐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苍白,剔透而脆弱,宛如在这广袤旱原之上,偶然绽放的一朵含苞的盐晶之花,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洁净。
“淡盐也能洗去尘埃,”她的声音响起,很轻,却像这夜风一样,清晰地送入他耳中,“只要我们不放弃挖掘。”
曜戈正爽彻底醒了,他放下手,睁开眼,那双被卤水浸润过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少了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高鸾雪,没有言语,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他反手,从靴筒边缘摸索了一下,取出一物。
那是一片打磨得极薄的铁片,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淡蓝色,在月光下,薄得几乎透明,仿佛将旱原雨后初霁、最明净的那一片天空,巧妙地镶嵌了进去。
他将这片“天空”放入高鸾雪摊开的掌心,他的指尖因常年握缰持械而带着粗糙的茧,触到她微凉而湿润的掌心时,铁片上残留的、属于他的一点点体温,与她指尖淡卤的湿润悄然交织在一起。
“旱原的天空送给你,”少年笑着说道,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愿你在每个夜晚,都有窗可望。”
高鸾雪低头,看着掌心那片承载着一方天穹的铁片,冰凉的触感中似乎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她静默一瞬,随即抬手,解下了自己颈间佩戴的一枚吊坠。
那吊坠样式古朴,中央封存着一小撮看似普通的白色晶体,那是从此处干井深处取得的第一撮能够凝结的淡盐,是希望的开端。
更奇特的是,这盐晶遇热,便会在内部隐约显现出一匹奔狼的影子。
她将这枚带着体温的盐火吊坠,轻轻为少年戴上。
吊坠的皮绳擦过他后颈的皮肤,带来微痒的触感。
她的指尖在吊坠那微凸的、封存着狼影盐晶的位置上,轻轻按压了一下,仿佛将一种无形的祝愿也一同烙印其中。
“草原的风我收下了,”她低声回应,目光与他相接,“愿你在每个寒夜,都有火可暖。”
身旁,那巨大的风车叶片仍在不知疲倦地缓缓转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如同一个亘古存在的沉默见证者,记录下这井渠之畔,月光之下,短暂却真挚的馈赠与祈愿。
两人的指尖在交接物什时曾轻轻相触,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仿佛萦绕不去,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