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赤泊渊,仿佛被遗弃在天地的尽头。
一弯清瘦如钩的下弦月,孤零零地悬在旷野之上,月光清冷,穿过终年不散的稀薄风沙,显得朦胧而毛糙,像是蒙上了一层未曾鞣制好的、带着粗粝毛茬的狼皮。
整个旱原不见丝毫雪意,干冷到了极点,只有那永不停歇的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
风里挟带着不知从何处卷来的细沙,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已不是拂过,而是细密如针的刺痛,一针针,仿佛要将人的生气都刺穿、吹走。
然而,就是在这连野兽都懂得蛰伏的时节,干井旁的工地上,却依旧晃动着人影。
那高高的井架在月色下投出巨人般的黑影,铁索垂挂,泛着清冽的银灰色冷光。
巨大的转盘并未停歇,还在缓慢而坚韧地转动着,绞盘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干涩而绵长,穿透冰冷的月色和呼啸的风沙,传入每一个正在挥汗劳作的人耳中,像是老狼在深夜里执着地长嗥,带着一种不屈的蛮劲。
少年们正在挖掘的,是一条特殊的渠道,他们称之为“风渠”。
这并非用于引水,而是要利用漠北特有的、近乎恒常的定向风。
他们要将这风引导起来,让它疾速吹过将来要修建的、宽阔的浅盐池,加速池中淡卤水的蒸发,为那迟迟不肯凝结的盐晶,“添上一把看不见的、却至关重要的盐火”。
月光下,少年们赤着精壮的上身,分成数班,轮流作业。
铁锹扬起,落下,挖起一坨冻得硬实的沙土,奋力甩向渠岸。
可往往上一锹的土刚离地,呼啸的风就卷着新的沙粒,急不可耐地填充进来小半锹。
旱原仿佛是一个有着自己脾气的活物,正用这种方式,与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暗暗较劲。
可奇怪的是,少年们非但不沮丧,反而在风沙的间隙里爆发出短促而响亮的笑声。
那笑声刚出口,就被凛冽的风撕扯得七零八落,破碎的音节混合着沙粒,重新落回他们汗湿的、沾满尘土的肩头与脊背,像是给这充满生命力的声响,镀上了一层粗糙而坚硬的铁锈外壳。
他们挖掘的渠壁,在经年累月的风沙磨蚀下,早已变得异常坚硬光滑,此刻又被新掘出的断面不断延伸。
月光照在那些被铁锹新劈开的壁面上,竟隐隐反射出类似盐晶的微光,仿佛他们不是在普通的旱原上挖土,而是在这广袤大地的肌肤之下,剖开了一道属于盐的、隐秘而古老的脉络。
每向前艰难地掘进一丈,领头的少年就会用铁锹的尖角,在坚实的渠壁上,用力刻下一匹简练而传神的狼首侧影。
一匹,又一匹,狼首相连,沿着风渠延伸的方向,沉默地排列下去。
远远看去,这条在月光下泛着微白光泽的深渠,就像是在旱原焦渴的胸膛上,用最原始的方式,纹下了一条由狼魂守护的、通往盐火的图腾之路。
到了后半夜最寒冷的时候,那架巨大的八叶风车终于暂时停止了转动,旷野里只剩下风声和间断的铁器与冻土碰撞的闷响。
一批少年完成了当夜的挖掘定额,他们没有立刻回到温暖的帐篷,反而相约着跳下深深的渠底,背靠着冰冷坚硬的渠壁,围坐在一起。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对着头顶那弯残月,发出一声悠长而苍凉的嚎叫。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少年们齐齐仰头,脖颈的线条绷紧,喉咙里涌出浑厚或清越的嚎声。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他们的胸腔发出,而是从脚下被挖掘的、深不见底的渠底,从旱原干涸的地心深处挣扎着涌出,带着风沙磨砺过的粗粝,带着对盐晶渴望的涩重,也带着少年们被这严酷环境磨砺得愈发清亮坚韧的嗓音。
嚎声在狭窄的渠底回荡、叠加,形成一股小小的声浪,冲上渠岸,但旋即就被更猛烈的夜风捕获、撕碎,风沙立刻汹涌而来,像是给这群年轻生命力的呼喊,加上了一层厚重而冷漠的回音壁,将一切情感都封存在铁壳之内。
他们之中许多人是赤着脚的,为了在滑溜的渠底站稳,也为了更直接地感受这片土地。
冻土和沙粒将他们的脚底板磨得通红,甚至磨出了细小的血珠。
血珠刚渗出,几乎瞬间就被干燥至极的风和沙土吸走水分,凝结成一小片暗红色的、混合着沙粒的硬壳,牢牢贴在皮肤上。
这层薄薄的“血盐壳”,在月光下有着古怪的光泽。
有少年抬起脚,看着自己脚底那层暗红发亮的硬痂,不仅没喊痛,反而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沙土衬得格外白的牙齿:
“看,血盐也是盐!咱们这是踩着自己的盐,挖咱们自己的火!”
他的话引来一片带着疲惫却畅快的应和。
残月依旧冷冷地悬着,如钩,似刀。
但那条风渠,却在少年们一锹一锹、一夜一夜的坚持下,顽强地向着预定的方向延伸。
来自漠北深处的、更强劲的风,已经开始顺着这人工开凿的“脉络”灌入,在渠道中加速,发出呜呜的鸣响。
盐火虽然还未在池中冒出白霜般的结晶,却仿佛已经在这群少年被风沙磨砺的筋骨里,在他们脚底凝结的“血盐壳”下,被某种更炽热的东西悄悄点燃了。
他们沾满尘土的脸上,那一双双被月光和希望映照得异常晶亮的眼眸深处,闪烁着的,正是那尚未沉睡、奔流不息的盐火之脉。
夜深至极,喧嚣暂歇。
曜戈独自一人坐在最高的一段渠岸上,这里风最大,视野也最开阔。
他听着脚下渠中呼啸而过的风声,望着远处月光下朦胧的井架轮廓。
静默良久,他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那片薄薄的、淡蓝色的铁片。
就着清冷的月光,他细细端详。
铁片光滑的表面,清晰地映出一弯残月的缩影,也模糊地映出他身后,那条在月色下宛如银色伤痕般静静蜿蜒的风渠。
少年将冰凉的铁片轻轻贴在胸口,那里,高鸾雪赠予的盐火吊坠正随着他的心跳,传递着一点点温热的触感。
远处,短暂休憩后的风车巨轮,又开始了它周而复始的、缓慢而坚定的转动。
风声,间或传来的铁锹掘土声,还有渠底少年们压低嗓音的交谈或偶尔迸发的笑语,在这残冬的旱原深夜,交织混杂,形成了一支独特而充满生机的夜曲,回响在即将被盐火照亮的黎明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