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炸开的,震得整个井架剧烈摇晃。木质的支撑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顶上的狼首灯在震荡中疯狂摇摆,投射出的光影在岩壁上乱颤。
“盐火包……是盐火包炸了!”
不知是谁先喊出声来,声音里满是惊恐。这不是蓄意的破坏,而是在挖掘盐脉时,工匠操作失误,提前引燃了用来爆破岩层的盐火包。
紧接着,更可怕的声音传来……那是地下水冲破岩层束缚的咆哮。
“井涌了!铁矿井涌了!”
浑浊的地下水如同被囚禁千年的巨兽,从炸开的裂隙中狂涌而出。水流之猛,瞬间就淹没了井下的三层巷道。正在作业的工匠们甚至来不及呼救,就被汹涌的水流冲得七零八落。
井架上,一盏狼首灯在剧烈摇晃中终于脱钩,直直坠入下方翻滚的水面。那点赤铁色的光芒在水中挣扎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灭,仿佛被无形的巨口吞噬。
“快拉铁索!拉人上来!”
井口的监工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家拼命转动绞盘,试图将井下的人拉上来。铁索绷得笔直,在水流巨大的阻力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就在此刻,最粗的那根主索突然发出一声脆响……那声音像极了绝望的狼嚎。铁索从中间断裂,半截沉重地砸进水里,溅起数丈高的水花。
更荒唐的一幕出现了。刚刚运出井口的铁矿石,还没来得及送往熔炉,此刻竟被倒灌的水流推着,缓缓滑回井口方向。黝黑的铁块沾满了泥浆,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像极了被狼奶浸泡过的骨头。
京中派来监督的白羽骑兵们慌了神。他们插在井口旁的旗杆被水流冲倒,那面象征皇权的白羽旗浸泡在泥水里,很快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几个骑兵试图抢救旗帜,却差点被继续上涨的水流卷进井口。
井架西侧的一根主撑木突然发出断裂的巨响,整片井架开始倾斜。木料崩裂的声音混杂着水流的咆哮,在寂静的草原之夜显得格外骇人。
夜风吹过,带来地下水特有的腥气。那辆装满铁矿石的木车,此刻一半浸在水里,车轮深深陷进泥中。车上的铁块在月光下沉默着,像是这场意外最无言的见证。
井架还在继续倾斜,每一声木料的呻吟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水势似乎渐渐平缓了一些,但谁都知道,井下那些没来得及上来的人,恐怕凶多吉少。
曜戈正爽是在风渠尽头听到那消息的。
残冬的月亮只剩下细细一弯,挂在旱原墨蓝的天幕边缘,光芒吝啬而清冷。他正和另外三个少年轮换着挖掘最后一段坚硬的渠壁。铁锹扬起,落下,撞击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嚓嚓”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出很远。汗水顺着他们赤裸的脊背滑落,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刚滴到灼热的皮肤上,就被干冷的风迅速吹干,只留下一道道泛白的盐渍。
远处的呼喊声起初很模糊,断断续续,像是被呼啸的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梦话,又像是某种不真切的幻觉。曜戈正爽没有停手,只是下意识地偏了偏头,试图从风声的间隙里捕捉那声音的来处。
但很快,那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单薄的呼喊,而是混杂着奔跑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惊慌失措的尖锐,穿透了风的屏障,直直刺入耳膜。
“井涌了!是铁矿那边!铁矿井涌水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曜戈正爽手中的铁锹正举到最高处,准备用力劈下。他的动作,连同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骤然僵直在那里。铁锹沉重的木柄抵着他的掌心,尖端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寒芒,悬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东北方向。那里是赤泊渊铁矿的所在,距离风渠约有两三里地,夜幕下只能看见一片更深沉的黑暗轮廓。然而,就是望着那片黑暗,曜戈正爽那双平日里总是凝聚着火焰般锐利光芒、如同草原头狼般时刻保持警醒和侵略性的眼眸,在那一刻,骤然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瞳孔在瞬间不受控制地微微扩散开来,将原本深邃的眸色稀释成一片空茫。月光落进去,却像是落入了无底的深潭,激不起半点应有的光亮和倒影。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惯常的果决,没有燃烧的斗志,甚至连最基本的焦距都消失了,只是空洞地朝着那个方向,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夜色,又仿佛什么都未曾看见。
“哐当”一声闷响。
沉重的铁锹从他骤然脱力的手中滑落,锹头砸在渠底混合着砂石和冻土的硬地上,溅起几点细碎的石子,又无力地滚到一边。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惊得旁边几个同样听到喊声、正不知所措的少年浑身一颤。他们下意识地看向曜戈正爽,然后全都愣住了。
他们的首领,那个永远像绷紧的弓弦、像出鞘的利刃一样的曜戈正爽,此刻僵立在原地,微微侧着头,维持着一个倾听和远望的姿势,却仿佛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石像,了无生气。
然后,这尊石像猛地活了。
不是寻常的转身或跃起,而是一种近乎失控的、野兽般的扑跃。曜戈正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猛地从深达数尺的渠底向岸上扑去。他的动作失去了所有的章法和矫健,带着一种狼狈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手指深深抠进岸边冻结的土坷垃里,借力向上攀爬,绯红色的袍服下摆被粗糙的地面刮擦,发出嘶啦的轻响。
一爬上渠岸,他甚至没有完全站稳,就朝着铁矿的方向狂奔起来。那身象征着他身份和骄傲的绯红袍服,在深沉的夜色中霍然展开,被狂奔带起的风吹得向后猎猎飞扬,在月下看去,不像一件衣服,倒像一道骤然撕裂了无边黑暗的、凄艳而绝望的血痕。
但他的脚步是乱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夜间冻得半硬的沙土地上,时而打滑,时而又陷入白日被太阳晒化、入夜却未完全冻实的松软沙窝。他完全失去了草原人那种与生俱来的、在复杂地形上如履平般的稳健与节奏。
夜风更猛烈地卷起沙尘,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钻进他大张着喘息的嘴里、鼻腔里。他顾不上抹一把脸,眼睛被沙迷得生疼,只能眯着,凭着本能和那个方向传来的越来越嘈杂的人声向前冲。
前面是一片刚被挖开不久、还未来得及夯实的松软沙土区。曜戈正爽一脚踏进去,脚下骤然一空,松散的沙土根本无法承受他狂奔的冲力,瞬间塌陷下去。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猛地扑倒,重重地摔在地上。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他喉咙里一声压抑的闷哼。
沙土飞扬,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沙粒混着冰冷的土腥气灌满口鼻。但他甚至没有停顿,双手胡乱地在身下支撑,挣扎着就要爬起来。一个紧随他爬出风渠、想上前搀扶的少年刚好赶到,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曜戈大哥……”
“走开!”少年的话音未落,就被一声嘶哑的低吼打断。曜戈正爽猛地挥臂,用一股近乎粗暴的力道将同伴的手甩开。那少年被推得踉跄后退两步,愕然地看着他。
曜戈正爽不再依靠旁人,他用那双沾满沙土的手掌撑住地面,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一次,没能撑起,膝盖发软;第二次,手臂颤抖;直到第三次,他才咬着牙,摇摇晃晃地、艰难地重新站了起来。
曜戈正爽挣脱了拉住他的人,走到井口边沿。他蹲下身,伸手探入冰冷的水中。水很凉,带着地底深处的寒意。少年收回手,看着指尖滴落的水珠,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