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书房烛火通明,霍煦庭坐在宽大的木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军情急报,而是一本厚重的账册。纸页泛着微黄,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赤泊渊铁矿开凿以来的每一笔产出。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兵甚至来不及通报,直接推门而入,将一份还带着夜露湿气的急报放在案上。
“铁矿急报。”
霍煦庭抬眼,接过急报展开。烛光下,那几行墨字格外刺眼:“赤泊渊主矿井遭水淹,日产量自万斤骤跌至千斤余。井架损毁严重,复采之日未可预期。”
烛火在铜灯里静静燃烧,偶尔爆开一星细微的噼啪声,在这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霍煦庭放下那份墨迹未干的急报,薄薄的纸页在案上摊开,像一片沉重的阴影。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缓缓移向手边那本摊开的账册。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沿着纸面上整齐的墨字划过,掠过“盐”、“粮”、“绢”,最终,停在了“铁”字上。
指尖就那样悬停在“铁”字的最后一笔,没有落下,也没有移开。账册上的数字在他眼前变得有些模糊——万斤、千斤,这两个悬殊的数字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产量,更是一整套刚刚搭建起来、还远未稳固的秩序。
他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赤泊渊那口被浊水吞没的矿井,看到倾斜的井架,看到草原少年眼中熄灭的光,看到商贾们手中飞速拨动的算盘,看到边市上即将失衡的秤杆。这一切,都凝聚在他指尖这一顿之间。
书房外隐隐传来马蹄声和更鼓声,夜还很长。但霍煦庭知道,从此刻起,很多事情都必须重新计算了。
果然,不到两个时辰,第二批急报送到了。这次是来自浮玉质库的市价通报:
因赤泊渊铁产量骤减,绢铁比价失衡。一匹素绢兑铁价,自二斤半跌至一斤半,且仍有下跌之势。各商号观望,交易几近停滞。
霍煦庭合上账册,起身走到窗前。
夜已深,浮玉城的街巷却一反常态地喧腾起来。
青石板路上,一辆接一辆的马车疾驰而过,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急促的辘辘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车厢上悬挂的风灯晃动着,在街道两侧的墙壁上投下仓皇移动的光斑。
“快!去万通号!”
“东市仓库的货先别动!”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夜色中交错。披着外袍的掌柜、抱着账本的伙计,许多人甚至来不及穿戴整齐,就匆匆冲出家门。有人边跑边系着衣带,有人鞋履都穿反了,却谁也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
沿街的商铺陆续亮起灯来。透过窗纸,能看见里面人影幢幢,算盘珠子被拨得噼啪作响,像是骤雨打窗。偶尔有店铺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探出张焦虑的脸,朝街上张望片刻,又迅速缩回去。
老更夫王三像往常一样,提着那盏旧灯笼,抱着梆子,慢悠悠地转进西大街。他刚张嘴打了个哈欠,就被眼前的景象噎住了。
街上车马喧嚣,完全不像三更天的样子。马车一辆接一辆从他身边驰过,带起的风刮得他衣袍乱飞。灯笼里的火苗剧烈摇晃,险些灭了。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梆子还抱在怀里,竟忘了敲。
就在这时,一匹黑马从他身侧疾冲而过。马上骑手伏着身子,不断挥鞭,嘴里低喝着“驾!”。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迸出几颗金色的火星,在黑暗的街面上划出转瞬即逝的亮痕。
王三被那火星子晃了眼,下意识后退半步。等他再抬眼,那匹马已转过街角,只剩蹄声还在巷子里回荡。夜风里飘来几句零碎的对话,什么“铁价”、“契书”,他听不太懂,只觉得心里莫名地慌。
他低头看看怀里的梆子,又看看街上那些仓皇奔走的人影,终于还是把梆子揣回怀里,提着灯笼,悄悄退回了小巷的阴影中。这个夜,太不寻常了,他还是躲远些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气息,仿佛整座城都在今夜突然惊醒,为那骤然失衡的秤杆而慌乱奔走。
一匹绢从兑二斤半铁跌到一斤半。这个数字背后,是成千上万草原牧民的过冬物资,是中原织户的生计,是刚刚建立起来的互市信任,更是各方势力那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秤杆的一端突然轻了,整个秤盘都在晃动。
霍煦庭望着窗外的夜色,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老师傅教他看秤时说过的话:秤星可以校准,秤砣可以增减,但若秤杆本身出了裂纹,再精巧的称量都是徒劳。
赤泊渊的铁矿,就是这根秤杆。如今它裂了。
身后传来推门声,厉晚一身轻甲走了进来。她看了眼案上的急报,又看了眼霍煦庭站在窗前的背影,没有开口询问。
“传令下去,”霍煦庭没有回头,声音平静,“镇西军所属粮仓、布库,即日起清点存量。浮玉、定远各商号,着人暗访,记录绢、铁实时市价,每半日报一次。”
“要干预市价吗?”厉晚问。
“不。”霍煦庭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先看清这杆秤,到底会歪到什么程度。”
厉晚离去。
书房里又只剩下霍煦庭一人。他重新坐回案前,翻开账册的另一页。那里记录着草原各部预订的三万匹绢布,对应的正是赤泊渊预期中未来三个月的铁产量。
如今铁没了,绢还在路上。不,绢可能很快也不会再上路了,没有商人会做注定亏本的买卖。
霍煦庭的手指再次抚过纸面,这次停在“绢”字上。铁与绢,本该是秤盘两端平衡的砝码,此刻却一个沉重下坠,一个轻飘欲飞。
三更的鼓声从城楼方向沉沉传来,一声,两声,三声,在夜色中荡开悠长的余韵。
但这古老的报时声,今夜却仿佛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浮玉城的灯火并未随着更鼓而熄灭,反而有越来越多的地方亮了起来。
绸缎庄二楼,老掌柜举着油灯,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绢铁易市图》久久伫立。他的手指虚虚点在“赤泊渊”三个字上,眉头拧成了结。
客栈的天字号房里,从中原来的大客商披衣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七八份契书。他提起笔,悬在半空,墨汁聚在笔尖将滴未滴,却迟迟落不下去。
镇西军衙门的偏厅,几个书记官埋头疾书,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不绝于耳。偶尔有人抬头揉揉酸涩的眼睛,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叹口气又继续俯首。
就连寻常巷陌的民宅里,也有窗棂透出昏黄的光。那是织户在连夜赶工,也是小贩在清点库存——人人都嗅到了变故的气息,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应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长夜。
更鼓的余音终于散尽,夜色重归寂静。但那一扇扇亮着的窗,像无数只不肯合上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发生了骤变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