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市署的正堂,素日里虽是处理各方贸易纠纷之地,却少有今日这般令人窒息的凝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沉地压在每个人肩头,几乎能拧出冰水来。
东侧一排交椅上,坐着以赤勒汗为首的七八位草原部落头人。这些平日豪迈豁达的汉子,此刻个个面沉如水,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着,眼底压着隐忍的怒火与焦灼。老长老赤勒汗坐在最前面,身形依旧挺直如苍松,但那双握着羊皮契约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翻涌。羊皮卷被他粗糙的大掌攥得死紧,指节根根凸起,泛着用力的青白色。他身后那面象征部落尊严的狼首大旗,没有如往常议事时那般庄严地插在特制的旗架上,而是被他牢牢握在另一只手中,沉重的硬木旗杆末端,随着他难以平静的心绪,不时重重顿在青砖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坎上,像是在为这场对峙打着沉重而不祥的节拍。
西侧,镇西军的代表与浮玉质库的主事官员们正襟危坐,面前宽大的案几上摊开着厚厚的账册与往来文书,墨迹清晰,条理分明,与草原人手中那份带着火漆和指印的古老羊皮卷形成了鲜明对比。主位上空着,霍煦庭尚未到来,这短暂的缺席让堂上的紧绷感又添了几分悬而未决的意味。
“话,我们不说第二遍。”赤勒汗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因极力的压抑而显得沙哑粗粝,像一把许久未磨的钝刀,缓缓割过紧绷的皮肉,“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以赤泊渊之铁,易中原之绢。如今铁,没了。”他顿了一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对面众人,“但绢,得照给。三万匹,一匹不能少,一匹也不能晚。”
他说着,扬起手中那卷已经有些发旧的羊皮。晨光从高窗斜射进来,恰好落在卷面上,那些用特殊颜料书写的条文、边缘鲜红如血的指印、以及代表着盟誓与约定的火漆印记,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浮玉质库的主事姓文,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他轻轻咳嗽一声,试图用一贯的、带着商量口吻的语调打破这僵局:“赤勒长老,诸位头人明鉴,且请稍安。赤泊渊之事,井涌突至,非人谋可及,实乃天道示警,龙神翻身,毁了主脉。这乃是 ‘矿家的死劫’ ,任谁遇上都得认栽。年前订的铁绢契约,本是两家之好,如今却撞上这 ‘天不许成’ 的关头。按咱们矿行与绢行的老规矩, ‘天灾地变,人货两让’ 。非是我等蓄意违约,实是天时不佑。恳请各位宽限些时日,或依灾情轻重,重新议定数目,方是长久交道。”
“草原上没有你们那些写在纸上的天时!”一个坐在赤勒汗侧后方的年轻头人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小几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他霍然起身,脸上因激动和愤怒而涨红,“草原上只有饿死的狼,和冻死的人!你们中原人那些弯弯绕绕、写在纸上的道理,我们听不懂,也不认!”他情绪激愤,竟一把扯开自己厚实皮袍的前襟,露出古铜色的、肌肉虬结的胸膛。那胸膛正中,赫然刺着一幅狰狞而古老的狼首图腾,墨色深入肌理,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草原人立誓,”他声音洪亮,带着血气,“用的是这个,是血,是命!不是你们那轻飘飘的墨!”
正堂里霎时一片死寂。只有赤勒汗手中那杆狼旗,旗杆末端又一次重重顿地,“咚”的一声闷响,清晰得骇人,仿佛不是在敲击地面,而是在敲打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那一声声的“咚、咚”,像是在为某种不可挽回的局面进行着冷酷的倒数。
就在这令人几乎无法呼吸的沉寂中,脚步声从堂外传来。
是曜戈正爽,少年的头发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额角。
但最让人心头凛然一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曾经清亮如寒星、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蛛网般密布的血丝,红得骇人,几乎看不到多少眼白的部分。更深处,则沉着一片近乎凝固的黑暗,那是疲惫、绝望、以及被逼到绝境后滋生出的、孤注一掷的疯狂执拗。像是一匹被无数猎手围堵到悬崖边缘的头狼,退无可退,眼中只剩下要与对手同归于尽的、令人胆寒的光芒。
曜戈正爽没有看堂上任何人,也没有向任何一方行礼。他径直穿过堂中那片无形的压力区,走到赤勒汗身边,沉默地站定。然后,他才缓缓抬起那双血红的眼睛,目光先是冰冷地扫过对面那排中原官员,最后,牢牢钉在方才说话的文主事脸上。
“三万匹绢,”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沙砾磨过,又像是许久未曾饮水,每个字都带着粗粝的摩擦感,“提前交割。铁,”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们日后补上。以草原的盐,以草原的风,以一切能换的东西,补上。”
文主事被他眼中那骇人的光芒慑得心头一紧,但仍强自镇定,追问道:“曜戈正爽少首领,非是我等不通情理。只是商契事关重大,若……日后补不上,又当如何?空口无凭,我等难以向朝廷、向质库交代。”
曜戈正爽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近乎狰狞的、混合着极致痛楚与决绝的弧度。他没有用言语回答,而是突然伸手,探向自己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镶嵌着狼牙的短刀刀柄。
“锵”的一声轻响,短刀出鞘,寒光一闪。
但他刀锋所指,并非堂上任何人。
只见他反手握刀,将那锋利的刃口,毫不犹豫地压在了自己左臂的皮袄衣袖上,位置正是小臂外侧。刀锋压下,坚韧的旧皮袄应声裂开一道口子,紧接着,殷红的血珠便从裂口处迅速渗了出来,汇聚,然后沿着他紧实的小臂肌肉,蜿蜒流下。
“草原儿郎的命,”曜戈正爽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底发寒,“不值钱。”他抬起那双被鲜血和绝望染红的眸子,用滴着血的手臂,指向身后那七八位胸膛袒露、狼首刺青狰然的部落头人,“这里,三十二条命。”
他的目光重新钉回文主事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抵三万匹绢,够不够?”
鲜血顺着他肌肉紧绷的小臂不断流淌,滴滴答答,落在青砖地面上,很快便聚成一小滩,然后慢慢洇开,绽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花痕。而曜戈正爽,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眼睛一眨不眨,就那么死死地盯着对面。那双被血丝浸透的眸子里,倒映着的已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荣辱,而是整个草原部族在这个严冬来临前,最深重、最焦灼、也最绝望的生存渴求。那目光,像一枚被烈火烧红、又淬了冰的狼牙,带着滚烫的温度与刺骨的寒意,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烙在了这僵持对峙的正堂之上,烙在了每个人的视线与心头。
赤勒汗缓缓站起身来。老人手中的狼旗杆随着他的动作,又一次,也是最终一次,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巨响。
“今日日落之前,”老长老的声音沉了下去,不再高昂,却带着草原深处席卷而来的风雪般,冰冷而肃杀的寒意,“我们要见到第一批绢,实实在在,运到互市。否则……”
他环视全场,目光最终也落在对面官员们的脸上,顿了顿,才吐出后半句,字字千钧:
“否则,明日再来这互市署的,就不会只是我们这几个还能讲道理的老骨头了。”
堂外,不知何时,天色已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天际,遮蔽了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