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一把被时光磨蚀得极薄、边缘锋利的银钩,冷冷地悬挂在定远城谯楼高翘的飞檐角上,仿佛随时会割破那沉甸甸的夜幕。檐角下悬挂的铜铃在夜风中纹丝不动,寂静无声。
城头宽阔的砖石走道上,霍煦庭与厉晚并肩而立。深秋的夜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寒意,一阵阵地掠过城垛,吹动两人的衣袂。厉晚那一身标志性的赤色披风,在稀薄的月光下褪去了白日的鲜艳,呈现出一种暗沉如凝血般的色泽,随着气流不安地翻卷着边角。霍煦庭则依旧是一袭青衫,那颜色几乎与身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衣襟袖口在风动时,才隐约显出一道道利落的轮廓。
两人沉默着,目光都投向城外。
定远城下,浮玉城的方向,尚有点点灯火未曾熄灭。那些光点或黄或白,疏密不一,连缀一片不甚规整的光斑,歪歪扭扭地向着远方的黑暗蔓延开去,在浓重的夜色中,勉强勾勒出那座城池模糊而慵懒的轮廓。霍煦庭凝视着那片散乱的光晕,看了许久,久到夜风将他的手指吹得有些发凉。恍惚间,他竟觉得那些光点隐约的走势、明暗的分布,拼凑起来,有几分像一个笔画残缺、结构松散的“铁”字。这个无声的、由灯火构成的意象,让他心头那根始终紧绷的弦,又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一下。
“看了这么久,”身旁的厉晚忽然开了口,打破了长久的静默。他的一只手习惯性地搭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用厚重的刀背,轻轻敲击着身前冰凉的石质女墙栏杆,发出单调而清脆的“叩、叩”声,“想出解决的法子了吗?”
霍煦庭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转头,依旧望着那片“铁”字光斑,反问道:“你站在这里,又在想什么?”
“想那要命的三万匹绢。”厉晚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每一个字都像他敲击石栏的声响一样,清晰而实在,“铁矿没了,水源灌进去,不知何时能排干,更不知底下矿脉是否已被破坏。这三万匹绢,是烫手的炭,更是架在脖子上的刀。”他顿了顿,敲击的动作略微加重,“不能给!今日若迫于压力给了,往后草原但凡遭灾遇困,便会觉得此法可行,次次都来逼要,边镇永无宁日,规矩也将荡然无存。可也不能不给……”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漠北的冬天你是知道的,没有这些厚实的绢布棉絮御寒,老人、孩童,甚至体弱的妇人,不知要冻死多少。一旦部族陷入绝境,走投无路,边关必然生乱,届时狼烟一起,血流成河,代价更大。”
刀背敲在石栏上的声音,清脆,稳定,一声,又一声,在这寂静的城头,像是一个冷静而残酷的计时器,为眼前这进退维谷的僵局打着无法回避的节拍。
霍煦庭终于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浮玉城的灯火,将目光投向更北方、更深远的那片黑暗。那是赤泊渊的方向。今夜无星,那边陲之地完全被沉沉的夜色吞噬,看不见高耸的井架轮廓,也看不见缓缓转动的风车巨影,只有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
“既然铁矿的缺口补不上,”他望着那片黑暗,声音不高,却在夜风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就让盐火,来补。”
厉晚敲击石栏的动作骤然停住,侧过头,帽檐下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着微光:“怎么说?”
“我们都走入了一个误区。”霍煦庭将目光收回,落在近处城砖粗糙的纹理上,“赤泊渊的价值,从来就不止于那口铁矿。此次盐火包炸开的,也不仅仅是一个通往水脉的缺口。”他抬起眼,看向厉晚,“涌出的,是积压在深层、不知多少年月的古老盐卤。虽然浓度不及那些早已开采成熟的盐井,但胜在量极大,如同一个被意外打开的、沉寂的盐湖。”
他向前走了半步,手扶在冰凉的石栏上:“淡卤,按照旧法,确实难以快速结晶出上等的精盐。但它并非废物。它可以被加工成别的东西——大块的、耐储存的盐砖,便于携带使用的盐膏。中原缺的,从来不是盐,而是像赤泊渊这样,一旦稳定便能提供巨量、且运输相对便利的新盐源。而草原眼下缺的,也并非铁器,那是长远发展的需要,他们眼下最急缺的,是能立刻抵御严寒、活下去的过冬物资。”
厉晚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微蹙,陷入思索:“你是说……用这些淡卤加工出的盐货,去换中原的绢?”
“不止是交换。”霍煦庭纠正道,“是用‘盐火’,去换‘时间’。草原部族要的是立刻就能披在身上、铺在榻上的御寒之物,这是他们生存的底线,刻不容缓。中原的商贾,要的是有利可图、稳定可靠的货品与贸易线。我们可以把赤泊渊涌出的大量淡卤,迅速加工成草原本身也急需、而中原市场也能接受的多种盐制品,以此为抵押和支付手段,重新搭建一条临时但必须立刻运转起来的贸易链。那三万匹绢,可以分批次、按计划交付给草原,但其中大部分的价值,用这些盐货来折价抵充。如此,中原商贾看到了新货源和利润,草原得到了救急的物资,而我们,赢得了让铁矿恢复、或者让盐业站稳脚跟的时间。”
夜风忽然猛烈了些,卷过城头,吹得两人身后的军旗“猎猎”作响,旗帜抽打在旗杆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厉晚沉默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些许了然,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霍大人,你这是一口锅破了,便想着把锅里剩下的、嫌稀薄的粥,再想办法熬稠些,甚至做成别的吃食。”
霍煦庭的嘴角也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那或许也算是一个笑意,却淡得几乎看不见。“粥再淡,只要还能下咽,就能暂时保住性命,让人有力气去找新的米粮。”他的目光重新投向城下,那片歪斜的、由浮玉城灯火组成的、虚幻的“铁”字光斑,“总比活活饿死、或是为了争一口吃的而拼得你死我活,要强。”
谯楼之下,传来了巡夜士兵整齐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甲叶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规律的“嚓嚓”声。那声音由远及近,沿着城墙根稳稳地行进,又从他们脚下的位置经过,再渐渐远去,最终融入了更远处的夜色里,只留下余音在空旷的城头萦绕。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落,给霍煦庭肩头的青衫和厉晚背后的赤披,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宛若霜华的银白色边缘。
“曜戈那边,”厉晚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以他今日在堂上那般决绝的架势……你这套‘以盐换时’的法子,他会点头吗?”
霍煦庭静立了片刻,夜风将他鬓边的几丝黑发吹起。“他没有选择。”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看透局势的冷静,“草原长老们以命相逼,不是在逼绢,而是在逼一条活路,逼整个部族生存下去的可能。我如今给出的这条‘盐路’,同样是一条活路,或许曲折些,见效慢些,但终究是路。只不过,”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又望向了北方那片深沉的黑暗,“这一次,草原需要学会的,不再仅仅是用血与勇力去换取生存,还要学会如何用汗水、用这大地给予的另一种馈赠——盐,去经营、去交换他们未来的生计。”
残月不知何时已悄悄西斜,滑向了更低的天空,光芒似乎又黯淡了几分。城下,浮玉城的灯火又熄灭了好几处,那片光斑显得更加稀疏。然而,或许是因为心境的变化,霍煦庭眼中,那个由灯火偶然构成的、歪斜的“铁”字意象,其轮廓却仿佛比刚才清晰了一些。虽然依旧残缺,但至少,它在那里,提供了一个不同于“刀兵相见”或“坐视饥寒”的、可供描摹与填补的框架。长夜未尽,但思绪的路径,已在黑暗中隐约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