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的定远城,比往年热闹了许多。
互市署前的广场上,摊位沿着青石板路向两侧延伸,一眼望不到头。北地的皮货、江南的丝绸、草原的奶食、中原的瓷器,各式各样的货物在阳光下摆开,晃得人眼花缭乱。商贩的吆喝声、买主的还价声、车马的轱辘声、孩童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昼夜不息。
广场中央的白玉巨秤台,如今成了最醒目的地标。秤台上方,四面旗帜并肩悬挂:镇西军的赤色战旗、皇市内库的金龙旗、草原的狼首旗、玄溟宗的盐纹旗。四旗在春风中舒展飘扬,旗角偶尔纠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像在玩着什么默契的游戏。
赤泊渊那边,盐火终于稳了下来。八叶风车昼夜不停地转动,将漠北的风源源不断地送入地下盐池。出盐口每日按时开启,苍蓝色的盐晶如细瀑般流淌而出,在结晶池床上堆成连绵的小丘。负责盐池的工匠们已经摸透了风池的脾气,什么时候该加压,什么时候该泄气,什么时候该清池,都成了娴熟于心的日常。
铁矿井也恢复了往日的忙碌。辘轳转动,铁索铮鸣,一车车黝黑的矿石从地底深处运出,在矿场边堆成黑色的山。曾经被水淹的恐惧渐渐淡去,如今井口加装了新的防水闸门,井壁用水泥重新加固,工人们下井前都会仔细检查盐火包的引线——那些用血换来的教训,已经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子里。
草原部落送来的第一批风干肉和奶酪,在互市上颇受欢迎。中原商贾带来的茶叶和布匹,也很快被草原牧民抢购一空。交易不再需要官署重重监督,商贩们自发形成了行会,约定俗成的价格写在木牌上,挂在自己摊位前。偶有争执,也有老成的中间人出面调停,往往三言两语就能说和。
镇西军的巡逻队依旧每日穿行在街市之间,但士兵们的表情松弛了许多。他们不再紧握刀柄,而是会偶尔在相熟的摊前停下,买两个热腾腾的胡饼,或者给家里捎一包南方的饴糖。
皇市内库在定远城新设了分号,门面不大,但进出的人流不断。库吏坐在柜台后,熟练地清点着各色盐引、绢券、铁牌。这些票据如今在西北各地通行无阻,成了比金银更受欢迎的硬通货。
玄溟宗的盐师们在赤泊渊东北角一处地势略高的土丘上,用就地取材的夯土与灰砖,建起了一座小巧却异常坚固的观星台。台高不过三丈,四方底座,向上渐收,顶端是一个不足丈许见方的露天平台,边缘砌着半人高的护栏。
这座台子与寻常楼阁不同,它不饰彩绘,不挂匾额,通体是朴拙的土灰色,只在关键处嵌以打磨光滑的黑色石板,用以校准方位。台身四面开有窄长的竖窗,并非为了观景,而是为了精准地捕捉来自不同方向的风息流变。
夜幕降临,旱原沉入一片寂静的深蓝,观星台顶便会准时亮起灯火。那不是寻常灯笼的暖黄光晕,而是几盏特制的、镶嵌着水晶透镜的琉璃风灯。灯光透过精心磨制的镜片,射出数道清晰而稳定的淡白光柱,笔直地刺向夜空,仿佛几根无形的、连接天地的光之标尺。
盐师们,通常是那位沈老盐师带着一两名最得力的弟子,便会沿着台内狭窄的旋梯登上台顶。他们裹着厚袍以抵御夜寒,手中托着罗盘、星象图谱和记录风向风速的铜制仪器。在光柱划出的清冷空间里,他们时而仰首,凝视那些在赤泊渊清澈夜空中格外璀璨的星斗,记录着星辰的方位与轨迹;时而侧耳,倾听掠过台顶、穿过竖窗时发出不同呜咽声的风,用手指感知其湿度与温度;时而又俯身,在铺开的纸卷上快速演算,将天象与风候的细微变化,转化为次日盐池火力强弱、卤水流转快慢、结晶池床是否需要调整的具体参数。
观星台的灯火,稳定、清冷、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理性光芒,夜复一夜地亮着,成了赤泊渊夜晚最醒目的新标志。它与不远处高大井架上悬挂的、象征草原精神的、跃动着暖黄火苗的狼首皮灯遥相呼应;又与平原上那座缓缓转动的巨大风车顶端,在风中发出清越鸣响的青铜风铃,共同构筑了这片旱原全新的夜景。
一者为天象与工艺的冷静观测,一者为部族信仰的炽热守望,一者为自然伟力的直接吟唱。三点光芒,两种声响,在这片曾被遗忘的土地上交织,无言地诉说着人力、天时与地利的结合,是如何一点一滴地,将荒凉点亮,将沉默唤醒。
黄昏时分,曜戈会骑马从风渠工地回城。少年如今长高了些,肩膀也宽了,但那双狼眸依旧清亮。他会在互市署前下马,买一包新炒的盐煮豆子,靠着白玉秤台的栏杆慢慢吃。有时会遇到从盐池回来的高鸾雪,圣女会停下脚步,与他简单说几句盐池的情况,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并肩站一会儿,看广场上渐渐亮起的灯火。
夜色渐浓时,广场四周的花灯次第点亮。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各式各样的灯笼挂在屋檐下、树梢上,将整片广场映得如同白昼。而白玉秤台顶端,那七颗镂空的秤星孔洞后,也被人放置了特制的盐灯——灯光透过孔洞,在夜空投下七点清冷而恒定的光斑,与周围暖色的花灯交相辉映。
更夫老吴头提着那盏旧得发黑的羊角灯笼,另一只手握着磨得油光水滑的枣木梆子,慢悠悠地踱进了互市署前的广场。正是夜市最喧腾的时候,四面八方涌来的声浪几乎要掀翻这晚间的热气——胡商扯着嗓子招徕生意的古怪腔调,铁匠铺里传来最后几声清脆的敲打,食摊上锅铲与铁锅碰撞的锵锵声,油脂在火上滋滋作响的爆裂声,卖唱的姑娘拨弄琴弦的叮咚,孩童举着风车追逐嬉闹的尖叫……种种声音混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而嘈杂的网。
老吴头手里的梆子,“梆、梆”地敲着,那声音敦实,短促,在无边无际的喧闹里,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沸腾的鼎中,刚响起,便被鼎沸的人声吞没得无影无踪,连他自己听着都费劲。
可他一点也不急。他甚至连敲梆子的节奏都没加快半分,依旧是那么不紧不慢的,一下,隔一会儿,再一下。他提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映出青石板上被人踩得光滑的纹理。他就这么沿着广场边缘,沿着那些灯火通明的店铺和摊贩的外围,慢慢地走。
他的眼睛眯着,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目光缓缓扫过这喧腾的一切:看着那西域来的老汉将烤得焦香、洒满孜然的羊肉从铁钎上捋下来,热气腾腾地递给馋涎欲滴的客人;看着绸缎庄的伙计手脚麻利地丈量着一匹闪着光的湖绉,掌柜在一旁拨弄算盘珠子,嘴里念念有词;看着几个刚换了值的镇西军年轻兵士,围坐在一个馄饨摊前,吃得满头大汗,大声说笑;看着一对年轻的草原夫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匹刚买的厚实绒布,脸上洋溢着对即将到来冬天的踏实期盼。
老吴头的嘴角,就在这缓慢的踱步和静静的观望中,一点点向上弯了起来。那笑容很淡,却从眼角一直漾开到整张被岁月刻满风霜的脸上,松弛而平和。他不需要别人听见他的梆声,甚至不在意是否有人注意到他这个提着旧灯笼的更夫。他就这样看着,看着这灯火,这人气,这活生生的、充满烟火气的热闹。对他而言,这鼎沸的、几乎淹没一切的喧嚣,这寻常百姓为生计忙碌、为所得欢喜的景象,便是那梆声本该昭告的、最动听的“太平无事”。梆声听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满眼所见,便是最好的回响。
春风拂过定远城的街巷,带来赤泊渊淡淡的盐香,带来草原清新的草味,带来江南隐约的花气。所有这些气息混杂在一起,成了西北春天特有的味道——一种安稳的、踏实的、让人心里发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