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这夜,定远城的花灯亮得特别早。
天还没黑透,各家各户的门前就已经挂起了灯笼。寻常百姓家是朴素的红纸灯,商铺门前则争奇斗艳——绸缎庄挂出五彩的走马灯,茶楼垂下精致的莲花灯,连铁匠铺都在檐下悬了一串铁皮打制的小星灯,火光从镂空的孔洞里透出来,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最热闹的还属互市署前的广场。白玉巨秤台被匠人们精心装饰过,秤杆上缠了彩绸,秤盘里铺了红绒,四角各立一盏一人高的大宫灯。秤台前立了块新制的木牌,上面用朱笔写着三个字:平安秤。
夜市开市后,不断有人提着自家做的花灯过来,将灯小心地放在秤盘上。秤砣被移开,秤杆不再用来称量货物,而是用来展示那些精巧的灯笼——兔儿灯、鱼形灯、八角宫灯、甚至还有一盏做成盐池风车模样的走马灯,八片叶片在烛火的推动下缓缓旋转。
镇西军的巡逻比往日更频繁些,但士兵们的脸上都带着笑意。他们不再穿沉重的甲胄,只着轻便的皮甲,腰间佩刀,在人群中缓步穿行。偶尔有孩童举着糖葫芦跑过,差点撞到人,领队的校尉还会伸手扶一把,笑着叮嘱两句。
厉晚与霍煦庭也换了便装。厉晚是一身绛红色的箭袖袍,长发高高束起,只插一根素银簪子。霍煦庭则着了件深青色的直裰,外罩同色披风,腰间悬着那块从不离身的“断岳”铁符。
两人并肩走在夜市的人流里,步伐不疾不徐。厉晚的目光扫过街边的摊位,落在那些精巧的手工艺品上——草编的蚱蜢、泥塑的小马、木头雕的狼首。霍煦庭则更多地看着人,看着商贩脸上殷勤的笑,看着买主眼中满足的光,看着孩童手里摇晃的灯笼。
经过一个卖面具的摊子时,厉晚停下脚步。摊上摆着各色面具,有狰狞的傩面,有俏皮的狐面,还有几面绘着草原狼首、中原龙纹的彩绘面具。她伸手拿起一面狼首面具,对着光看了看,又转头看向霍煦庭。
霍煦庭微微一笑,取过旁边那面龙纹面具,递到她面前。厉晚接过,将狼首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又帮霍煦庭戴好龙纹面。两张面具并在一起,狼与龙隔着彩绘的油彩对视,有种奇妙的和谐。
两人戴着面具继续前行。经过糖画摊时,画糖老师傅正舀起一勺融化的糖浆,手腕轻抖,在石板上飞快勾勒。不过片刻,一匹扬蹄的骏马便活灵活现地呈现出来。老师傅用小铲子将糖画铲起,插在草把上,递给等待已久的孩子。
再往前是猜灯谜的摊子。竹架上挂满灯笼,每盏灯下都悬着一张纸条。有人蹙眉苦思,有人恍然大悟,猜中的人欢欢喜喜领走彩头——或是一包点心,或是一小坛酒。
厉晚在一盏八角宫灯前停下,灯下的纸条上写着:“盐池风车转,不带半缕风——打一物。”
她略一思索,轻声对霍煦庭道:“是水车。”
霍煦庭微微颔首,目光在那句“春来换酒”上又停留了一瞬,方才伸手,将纸条从竹枝上轻轻取下。薄薄的纸张边缘划过指腹,带来轻微的痒意。他转身,走向几步之外那个飘着甜香和淡淡酒气的摊子。
摊主是个和气的老者,见了纸条,脸上便绽开笑容,也不多话,弯腰从铺着干草的竹筐里捧出一个小巧的陶土坛子。坛子确实不大,仅堪一握,形制朴拙,表面还带着陶窑特有的粗粝质感,却另有一种拙趣。坛口用厚厚的、印着暗纹的红纸仔细封好,又以一根染成青色的细麻绳十字交叉捆扎结实,在坛颈处系了个利落的结。
霍煦庭接过这尚带着老者掌心余温的小酒坛,入手沉甸甸的,清凉的陶壁贴着掌心。他走回厉晚身侧,也未言语,只是自然而然地伸手,将酒坛递了过去。
厉晚的目光从小小的摊位移开,落在那递到眼前的陶坛上。她抬手去接,手指穿过提绳,稳稳托住坛底。就在交接的刹那,她的指尖——因常年握刀执缰而带着薄茧却依旧修长有力的指尖——无意间,轻轻擦过了霍煦庭正欲松开的手指侧缘。
那一触,极轻,极快,如同春夜柳梢拂过水面,涟漪方生即散。两人的动作都未有丝毫迟滞,酒坛已稳稳落入厉晚掌中。
然而,那触碰的实感,却在分开后的瞬间,无比清晰地回馈到各自的神经末梢。
厉晚的指尖,在微凉的夜风里本是带着惯常的、如同她佩刀金属般的清冷温度。可在那一擦而过的瞬息,她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指尖传来的、属于活人的温热。那温度并不炽热,却温煦而实在,与她指尖的微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一道极细却不容忽视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渗入,让她托着冰凉陶坛的手心,都仿佛微微一颤。
霍煦庭亦然。他松开手,指尖蜷回袖中,那被触碰过的地方,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异常清晰的、微凉而略带硬质的触感——那是属于厉晚的、不同于文人或商贾的、带着沙场气息的独特体温与质地。这点残留的凉意,在春夜和煦的空气里,反而显得格外分明,像一粒小小的冰晶落在温热的皮肤上,瞬间融化,却留下了痕迹。
两人都未看向对方,目光似乎都停留在那坛小小的桂花酿上,或是投向了更远处的灯火。夜市的喧嚣依旧在身周流动,但那一刹指尖交接处传来的、迥异于周遭空气的冷暖感知,却在无声中划出了一道清晰的边界,将这一隅的静谧与感知,从那片喧闹的背景中悄然剥离出来。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到广场边缘人少些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夜市的全貌——灯火如星河般铺展开来,人群在其中流动,欢声笑语如潮水般起伏。白玉秤台上,那些花灯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真的像一盘称量平安的珍宝。
厉晚摘下脸上的狼首面具,霍煦庭也取下了龙纹面。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平日的凝重与算计,只有这片刻安宁带来的松弛。
远处传来悠扬的箫声,不知是哪家乐坊的艺人在街头献艺。箫声婉转,穿过喧闹的夜市,像一缕清泉,流淌在每个人的心头。
更夫敲响了二更的梆子,但夜市没有丝毫散去的迹象。反而有更多的人提着新做的花灯赶来,要挂在平安秤上,沾一沾这份来之不易的太平喜气。
厉晚与霍煦庭没有再戴上面具,就那样并肩站着,看着这片他们共同守护的灯火人间。夜风吹过,带来糖画的甜香、酒酿的醇香、还有远处赤泊渊隐约的盐火气息。
所有这些味道混在一起,成了今夜最令人安心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