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这夜,卫珠棠换了一身崭新的鹅黄色袄裙,头发梳成两个简单的髻,插了两朵小小的绒花。她肩上扛着那架标志性的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壳,在灯火下闪着诱人的光。不过今天她显然不是为了卖糖葫芦来的。
曜戈正爽被卫珠棠从驿馆里硬拉出来时,还有些茫然。少年刚洗去一身矿场的尘土,换了干净的草原袍服,头发还湿漉漉的。
“快点快点!”卫珠棠拽着他的袖子,“再磨蹭好戏都开场了!”
两人挤进夜市的人流里。卫珠棠像一尾灵活的鱼,在人群中穿梭自如。曜戈正爽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肩上那架糖葫芦在人头攒动中时隐时现,像一盏特别的引路灯。
两人正走过一个相对宽敞的街口,人流稍缓。卫珠棠忽然停下脚步,肩上的糖葫芦架也跟着一顿。她没回头,只是抬起空着的那只手,食指朝着斜前方街角处轻轻一点。
“喏,看见那家绸缎庄没?”
曜戈正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家门面颇为气派的店铺,黑底金字的招牌,写着“云锦轩”三个大字。店铺显然还没打烊,里面灯火通明,隐约可见货架上陈列的各色绸缎闪动着华润的光泽。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店门口悬挂的那盏灯笼。
那不是普通的圆形或方形灯笼,而是一盏精心制作的走马灯。灯体比寻常灯笼大上一圈,呈八角形,每一面都用极薄的绢纱蒙着,在光影流转间,依次从观者眼前掠过,煞是好看。灯下垂着金黄色的流苏,随着晚风轻轻摇曳。
“瞧见那灯没?”卫珠棠的声音在夜市隐约的喧闹中显得清晰,“八面的走马灯,扎这么一盏可得费不少功夫,比旁边那些糊个红纸的灯笼贵多了。”
曜戈正爽点点头,这灯的确比一路上看到的都要精巧。
“这云锦轩的老板,姓苏,徽州人。”卫珠棠如数家珍,目光仍落在那盏缓缓旋转的彩灯上,“徽州人做生意,最讲究意头和门面。他门口不挂财神,不挂福字,偏挂这八面灯,你猜是为什么?”
曜戈正爽看着灯上循环往复、似乎永不疲倦的八面,摇了摇头。
卫珠棠侧过脸,眼里映着那斑斓的灯影,闪着狡黠的光,“挂这灯,显摆他家的手艺和财力,能弄来或做出这么精致的灯,铺子里的货色想必也不差。‘八面’意味着通达四方。这是他们徽州商人喜欢的彩头,含蓄又吉利。”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像传授什么独家秘诀:“你要是哪天需要进去跟他谈生意,比如想买批好绸缎送回草原,或者想订批特别的料子,记住了,别一进门就急着看货问价。先站在这灯下欣赏一会儿,然后进去,找个机会,用不经意的话气夸一句:‘苏老板门口这盏八面灯,真是巧夺天工,意境也好,八面来财,可见老板是雅致通透之人。’”
她模仿着一种客气又不过分奉承的语气,说完自己先笑了:“你这么一说,他多半会觉得你懂行,懂他们的规矩,甚至可能觉得你跟他是一类人,至少不是那种只认钱不通风雅的粗人。这头开好了,后面谈价钱、看货色,都能顺当不少。这就叫‘敲门砖’,用对了地方,比真金白银还管用。”
曜戈正爽仔细听着,目光再次投向那盏兀自旋转的八仙灯。此刻再看,那灯似乎不再仅仅是一盏照明的饰物,而成了一个沉默的招牌,一套复杂的信号,一句需要被正确解读的暗语。这夜市里的每一点光亮,每一声吆喝,在卫珠棠的解说下,仿佛都藏着层层叠叠的意味。
卫珠棠见他听得认真,笑意更深了些,扛起糖葫芦架:“走吧,前头还有好玩儿的。”
曜戈正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认真记下。
再往前走,是一个卖皮货的摊子。摊主是个满脸络腮胡的草原汉子,正用生硬的汉话吆喝着。
那皮货摊子支在个避风的角落,摊主是个身形魁梧的草原汉子,一脸络腮胡,穿着厚厚的翻毛皮袄,正用不太流利的汉话大声吆喝:“上好的羊皮!暖和!便宜!”
摊子上堆着不少皮子,大多是鞣制好的羊皮,也有几张颜色较深的牛皮。卫珠棠走到摊前,没急着问价,而是伸手拿起靠边的一张羊皮,双手将其展开,对着旁边摊位的灯火仔细看了看皮子的光泽和纹理,又用手指捻了捻皮面的柔软程度和厚度。
她的动作很自然,带着一种内行的审视。摊主见来了客人,立刻改用更热情的语调,汉话却更加磕巴:“姑娘,好眼力!这皮子,最好的!从乌苏里草原来的,冬天羔子的皮,又软又密,不透风!”
卫珠棠没接他的话,反而抬起头,看着摊主,开口说的竟是一口流利而地道的草原话,发音甚至带着乌苏里草原那边的腔调:“阿哈(大哥),这皮子是不错,硝得也还算干净,没留什么硬筋。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熟稔得像在唠家常,“这可不是头冬的羔子皮吧?毛的密度够,但光泽差了点,摸着底绒也薄了些,像是开春后那一茬的?”
摊主明显愣了一下,络腮胡下的眼睛瞪大了,上下打量着卫珠棠鹅黄色的中原衣裙和娇小的身形,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像汉家小姐的姑娘,竟能说这么地道的草原话,还一语道破皮子的成色。他脸上的职业性热情褪去一些,换上几分面对“自己人”的实在,也用草原话回道:“妹子好眼力!这确实是春羔皮,不过也是顶好的春羔了!你看这鞣制,一点怪味没有,柔软着呢!”
“柔软是柔软,”卫珠棠将皮子放下,又拿起旁边另一张比较,“可春羔皮到底不如头冬的保暖,价钱上得让让。阿哈你刚才喊二两银子,那是喊给不懂行的客人听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批皮子进价多少,我能估个八九不离十。这样,你也爽快点,报个实价。”
她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仿佛对这行当的里里外外门儿清。
摊主看着她,又瞥了一眼她身后站着、明显是草原人打扮却沉默不语的曜戈正爽,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用草原话说:“妹子是懂行的……这样,你要是诚心要,一两五钱,不能再低了,我也得赚点辛苦钱。”
卫珠棠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摊主与她对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苦笑着摇头:“得,今天遇上真佛了。一口价,一两二钱!这真是我的底了,妹子,再低我连路费都亏进去。”
卫珠棠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手里的皮子放回原处,却没有立刻掏钱买下。她转过身,面向一直安静旁观的曜戈正爽,脸上露出那种“你看,很简单吧”的狡黠表情,飞快地切换回汉话,声音不大却清晰:“记住啦?他刚才喊二两,其实底线是一两二钱。这是针对这种成色、这种季节的羊皮,在这条街、这个时辰的大致行情。要是换张更好的牛皮,或者换个不懂行的客人,价钱又不一样了。”
她说完,还冲曜戈正爽眨了眨眼,然后才重新转向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摊主,用草原话客气地说:“谢了阿哈,皮子我们先看看,回头需要再来。”
摊主大概也明白这姑娘是在教同伴,而非真要买皮子,便也豪爽地摆摆手,用生硬的汉话说了句:“下次再来!”
卫珠棠拉着曜戈正爽离开皮货摊,继续往前走。走出一段距离,她才小声对曜戈正爽补充道:“看见没?做生意,尤其是跟这些走南闯北的货郎打交道,有时候你显露出懂他们的语言、懂他们的货,比你直接砍价还有用。他觉得你是‘自己人’,至少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冤大头,才会跟你掏底。这一两二钱,就算不是绝对的最低价,也离得不远了。”
曜戈正爽点点头,觉得这夜市和他平时见的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