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中间的空地上点着两盏明晃晃的烛灯。一个精瘦的中年艺人蹲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布上整整齐齐摆着三只青花瓷碗,碗底朝上。他手里捏着一颗乌黑油亮的豆子,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开场白。
“各位看官,南来的北往的,走过路过莫错过!三仙归洞,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看清楚了……”
他右手一挥,豆子“啪”地一声被扣在中间那只碗底下。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然后他双手翻飞,三只碗在地上飞快地移动、交换位置,看得人眼花缭乱。碗底摩擦粗布,发出沙沙的声响。
“来来来,下注下注!豆子在哪个碗里?猜中了,一赔三!”艺人吆喝着,眼睛扫视着围观的人群。
几个汉子跃跃欲试,掏出铜钱放在自己看中的碗前。曜戈正爽正被那眼花缭乱的换碗手法吸引,也想伸手去摸钱袋,却被卫珠棠轻轻拽了下袖子。
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糖葫芦的甜香气:“别赌。”
曜戈正爽一愣,转头看她。卫珠棠没看他,眼睛紧紧盯着那艺人的手,尤其是右手腕部。她嘴唇几乎不动,声音细若蚊蚋:“他手底下有活。看仔细了,他右手袖口,是不是绷得有点紧?动作的时候,那里不怎么自然。”
曜戈正爽依言看去。那艺人穿着件半旧的褐色短衫,袖子不算太宽。此刻他正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手中空空,袖口滑落,露出手腕。曜戈正爽凝神细看,果然发现艺人右手袖口靠近手腕的内侧,布料有极细微的不自然凸起,而且随着他手臂的动作,在汽灯的强光下,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金属特有的冷光。
“是铁片?还是……”曜戈正爽低声问。
“磁石。”卫珠棠很肯定,“那颗豆子八成动了手脚,里面掺了铁屑。他袖子里藏着磁石,想让豆子在哪个碗,豆子就被吸到哪个碗。你看他换碗的手法,看似眼花缭乱,其实右手经过每只碗的时间长短有细微差别——那是用磁石‘搬运’豆子的时间。”
正说着,艺人已经停下动作,三只碗并排摆好。下注的汉子们纷纷指认自己看中的碗。艺人嘿嘿一笑,挨个掀开——豆子果然不在大多数人押注的碗里,而在一个几乎没人选的碗底下。
一片懊恼的叹息和少数人的欢呼声中,艺人笑眯眯地收走了输家的铜钱。
卫珠棠拉着曜戈正爽退出了人群。走了几步,她才松开手,撇撇嘴:“老把戏了。不过这人手法还算利落,不算最低等的骗子。”
曜戈正爽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圈热闹的人群,心里对身边这个扛糖葫芦的姑娘,又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感觉。她眼里看到的,似乎总是比别人更深一层。
“你怎么懂这么多?”曜戈正爽忍不住问。
街边的灯火将卫珠棠的脸映得明晃晃的,她听了曜戈正爽的问题,非但没觉得被冒犯,反而有些得意地扬起小巧的下巴,眼睛亮晶晶的。
“我呀,打小就在这条街上混。”她说得自然,带着一种市井里打磨出来的通透,“你以为我真指着卖这几串糖葫芦过日子?那是幌子!”
她说着,用空着的那只手比划了一下眼前喧嚣的夜市:“主要是为了这个,听故事,看热闹。你瞧瞧,南来的,北往的,走镖的,行商的,打把式卖艺的,哪个肚子里不揣着点故事,不藏着点门道?”她掰着手指数,“东街绸缎庄的老板,能从客人身上一块不起眼的玉佩,看出他是徽州商人还是晋州商人,偏好什么花色;西头茶馆说书的先生,哪段书里夹着前朝的秘闻,哪句话影射着当下的时局,门儿清;就连刚才那变戏法的,他袖口藏磁石的把戏,也是三年前从一个沧州老艺人那儿学来的,那老艺人现在在……”
她话匣子打开,如数家珍,语气里有种混杂着亲昵与洞悉的了然。好像这整条街、整个夜市,连同里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她家后院摆开的玩意儿,每一件她都摸过底细。
正说着,她忽然侧过身,动作极其自然地从肩上那架红艳艳的糖葫芦顶上,取下了最饱满、糖壳最晶莹的一串,不由分说地塞到曜戈正爽手里。
“喏,请你吃。”她语气轻快,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今天不卖,就专门请你。”
那串糖葫芦的竹签握在手里,还残留着她肩头的一丝温热。鲜红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琥珀色糖壳,凑近了,一股独特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在这充斥着各种食物气味的夜市里,显得格外鲜明纯粹。
曜戈正爽下意识地低头咬了一口。
“咔嚓”一声轻响,脆硬的糖壳在齿间碎裂,清甜的滋味瞬间弥漫开来。紧接着,包裹其中的山楂果肉被咬破,一股锐利而饱满的酸意猛地窜出,激得他鼻尖一酸,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唔……”他含糊地哼了一声。
卫珠棠自己也取了一串,已经咬下了顶端最大的一颗,见他这副模样,“噗嗤”笑出声来,腮帮子鼓鼓地嚼着。她等那股直冲脑门的酸劲过去,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笑:“酸吧?这才是正经的好山楂,你等等,回甘马上就来了。”
果然,那阵令人精神一振的酸涩过后,口腔里渐渐泛起一种温润的、醇厚的甜意,与糖壳最初的甜融合在一起,滋味变得复杂而有层次。
“好吃吧?”卫珠棠观察着他的表情,带着点小骄傲,开始如数家珍,“这糖葫芦看着简单,里头的讲究可多了。熬糖的火候是关键,得熬到用筷子挑起来能拉出细长不断的丝,透亮透亮的,可颜色一变深,哪怕只焦了一点点,整锅糖就废了,会发苦。”她伸出纤细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他手里的糖葫芦,“选果子也得用心。山楂要大小匀称,熟得恰到好处,太生了酸涩扎口,太熟了又没嚼头。每一颗都得把籽剔得干干净净,不能留一点渣子硌牙。”
她顿了顿,咬下第二颗山楂,语气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得意:“我家请的熬糖师傅,姓胡,早年间可是在京城里,专门给那些高门大户做精细点心的。后来年纪大了,想图个清静,才被我爹聘了来。他熬的糖,就是不一样。”
曜戈正爽听着,又咬了一口。这一次,他仔细品味着那糖壳的脆、山楂的酸、以及回味里绵长的甜。一支简单的糖葫芦,在她的话语里,仿佛被赋予了更厚实的份量。这不再仅仅是街边随手可得的零食,而是凝结了手艺、讲究,甚至承载了一段过往的、有来头的东西。
夜市的光晕笼罩着他们,卫珠棠肩头那架剩下的糖葫芦,在灯火下红得耀眼。她一边吃,一边继续絮絮地说着这条街上的其他趣闻,声音清脆,像珠子落在玉盘里。曜戈正爽安静地听着,手里的糖葫芦签子微微转动,糖壳反射着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