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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露拉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刺中。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她无法反驳。
和我料想中一致,作为领袖,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整合运动此刻的绝境,比任何人都明白我所言的残酷逻辑——牺牲一小部分,换取大部分人的生路,换取战略上的转机。
她拒绝承认,她拼命逃避,她用怒火和忧虑筑起堤坝,试图阻挡这冰冷的现实洪流。
“但我不想失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每当阿丽娜问起,如果我们之中有人离开,她是否还能继续战斗下去,她只愿意这样回答。
可事实上,我们所有人相遇,就是为了离别。
白发的德拉克沉默着,唯有那只握剑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对于一个终日在战场上淬炼、以剑为命的战士而言,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本不该继续说下去。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悲伤,那悲伤如同实质般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但理智告诉我,如果不将所有的意志托付出去,是无法扶起濒临崩溃的塔露拉——以及,后知后觉的其他人。
“你比谁都清楚,没有别的路了。”我的目光穿透她眼中的水光,刻意以公式化的口吻,平静阐述观点:“让九带人去龙门制造混乱救下霜星?魏彦吾就算了,黑蛇才不会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你猜会有多少势力在巨大利益的鼓动下暗中分一杯羹。死守切城?我们扛不住天灾,扛不住普瑞塞斯和罗德岛精英的全力绞杀,最终所有人都会和阿丽娜一起,被埋葬在这片废墟之下。事实上,只有剑走偏锋,才有一线生机。”
“龙门头部商会已经正式承认了我们注册的‘整合运动安保承包商’,并签署了白纸黑字的合约。一旦我们度过这次危机,整合运动将在大陆上以全新的、合法的姿态立足,甚至…会被视为对抗罗德岛暴行、守护感染者的旗帜。”
“届时,罗德岛再想编织如此困局,无异于痴人说梦。”
听着我以淡然的语气描绘“整合运动战后发展蓝图”,众人的脸色愈来愈僵硬。但是我刻意说得很正经,没有夹杂多余的情感,话里诉诸理性而非情感,所以大部分人听着也慢慢冷静下来。
身为传说中的“恶灵”,过去的我,想必早已无数次面对过这样的抉择时刻。无论是这副淡漠的姿态,还是掌控全局的气势,伪装起来都如同呼吸般自然。
“……”
可惜塔露拉并不买账。她一声不吭,已经放弃了表达意见的冲动。
但这并非是她妥协的方式——
“只因为这种事……只因为这种事……就要我,亲眼看着你带人去送死吗?”
她轻声问。
“只因为我们是感染者?只因为你是‘恶灵’?!”
我始终平静的反驳,终于让塔露拉情绪爆发。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那张总是坚毅或愤怒的脸上,看到如此扭曲的痛苦。这份痛苦,未曾出现在与暴走阿米娅的殊死搏斗中,未曾显形于天灾过后尸横遍野的切城废墟里,甚至在她得知阿丽娜身陷绝境时也未如此刻骨。那痛苦仿佛被压抑得太久、太深,如同深埋地底的熔岩终于撕裂岩层,爆发出毁灭性的力量。
——总不能是她太过在意我。
这个念头荒谬得近乎可笑。
“……抱歉。”我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因为‘博士’的价值,就在这里,只能用在这里。”
我说完,已经转身来到门口。
寂静支配大厅——不,在这之前就只有我和塔露拉争论的声音。
“喀吱”一声,寂静被打破。
沉重的寂静被门轴转动的干涩声响突兀撕裂。
我微微一怔,完全没料到凯文竟已早早守在门边。他像是算准了我的步伐,在我靠近的瞬间,便用力拉开了那扇隔绝内外的沉重门扉。
“凯、凯文?”
这个最初将我救出石棺、一路并肩至今的年轻人,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在已经说不出话来的所有人面前,凯文露出了前所未有灿烂的笑容。
“嘿。”
交给我吧。他的眼睛像是这样说着。接着,他再次转身面向塔露拉。
颤抖,心灵在颤抖。
那是因为我突然预料到了凯文要说出何等蠢话,做出何等蠢事
“大学生和头儿讨论的那些,对我来说太过复杂了。不过——”
少年深吸一口气。
要来力!
“对太阳、繁星、殿下、脚下的大地和我身为战士的骄傲——以及……整合运动旗帜下每一位同胞发誓——”
“——”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铁,笔直地钉在塔露拉身上,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会尽全力支持他,保护他,让大学生平安归来。绝对。”
笑容背后,是坚强的意志和觉悟。
我很感动。
不知怎地,好感动好感动。双目在压抑不住的情感热潮下开始湿润。
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落泪。
我猛地低下头,几乎是狼狈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快要决堤的泪水死死憋了回去。
“时间不多了,我们现在出发。”
然后,我挺直背脊,不再看任何人,步伐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仓促的决绝,快步走出了大门——
朝着最初也是最后的答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