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凯尔希”。
血魔薄唇微启,吐出了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名字,我不由得瞪大双眼。
但很快,她觉得莫名其妙,歪着头问我:“奇怪——凯尔希……是谁?”
于是一切又退回原点。
但是,我没办法放弃从她嘴里偶然泄露的一点希望,不自觉抓住她胳膊的双手正在发抖。
“凯尔希是个高个子,在她站起来时,显得更高,因为她很瘦。”
记忆的碎片艰难地翻涌上来,我快速说着,几乎语无伦次。过往很讲究的逻辑和素养全都抛掷脑后,只想对着初次见面却似乎对凯尔希有印象的血魔医生倾泻那些快要被时间冲淡的影像。
“她有一只怪物伙伴,名叫mon3tr。在战场上,因为身边总跟着mon3tr,所以她看起来又很小只。”
我快要记不清她的样子了。感觉像是认识了她几生几世,又像是上一次相见已隔了数百年光阴。
这期间我接触了太多人,几乎要把留给她的位置给侵占了去。所以逮住机会,我像抓住浮木般,迫切地想要诉说关于她的一切。
凯尔希大部分时间都穿着实验室的白色大褂,里面却搭着舟味十足的亮丽绿色连衣裙。她的头发被她自己用mon3tr的爪子剪得短短的,截断处十分毛糙,所以从后面看上去还是乱蓬蓬的。
大概早已过了在意容貌的年纪,她几乎从不化妆,很多时候甚至脸都懒得洗,就踩着那双标志性的高跟鞋,在舰桥的金属地板上无声而迅疾地移动。
不过其他人似乎都不会在意这种细节。我知道,她肩上的担子,确实比岛上绝大多数人都要沉重。
记忆中她明明很爱笑,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笑容开关就被关闭了,于是我就很难在她脸上看到笑容了。
我不甚理解,却也不太敢轻易碰触这个霉头——没错,她其实严肃起来挺吓人的。
“总觉得她会突然指挥mon3tr把我吊到舰桥高处打一顿什么的。”
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她身上那股吸引人的地方。
她把头总是傲慢地向后扬起一点,如同积雨云般沉凝的脸色,反而衬得那双翠绿色的眼眸更加锐利夺目。
在所有人在公休日狂欢中玩得不亦乐乎忘乎所以时,她会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公共宿舍门口。
“我敢说,你们并不高兴看到我。”她说,“但现在已经凌晨十二点零三分了。”
那姿态,那语气,活脱脱就是“班主任”本任——天知道她是如何穿着那双高跟鞋,做到走路无声无息的。
紧接着,“班长”阿米娅便会挂着一脸为难的笑容,被她轻轻推到前面,进行例行的“纪律整顿”。
小小的阿米娅,耳朵紧张地抖动着,努力板起稚嫩的小脸,试图模仿凯尔希那副“不怒自威”的表情,但效果往往适得其反,惹得憋笑的干员们肩膀直抖。而凯尔希本人,则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翠绿的眸子扫视全场,嘴角似乎……似乎会勾起一个极淡、极快、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弧度。
“阿米娅,告诉他们,在宿舍区使用未经许可的源石技艺加热器,不仅违反安全条例,还可能导致本舰能源系统过载。”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所有窸窣的笑声,“以及,在非指定区域进行……嗯,‘枕头大战’,损坏公物需要照价赔偿。”
阿米娅便会红着脸,努力复述一遍,末了还要加上一句:“凯尔希医生说……这样……这样很危险,大家要注意安全!”
声音软软的,毫无威慑力,反而引来更多善意的笑声。
每当这时,凯尔希就会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眼神里会掠过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纵容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柔和。她会伸出手,轻轻按在阿米娅毛茸茸的头顶,像是在无声地肯定她的努力,又像是在安抚她的紧张。
“就像是我们最开始相处时那样……”
“凯尔希……”
我说不下去了,完全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中。
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件事,她在以万年为单位的时间长河中穿梭,以她优雅的风度,与这一个握手、那一个亲吻,然而,她却有着一种绝望的孤零感,就像一个被放逐的国王看见自己跟这袭人搅在一起会觉得不自在那样。
我终于清晰地忆起了最后一次见到她的笑容。
鲜润的、张扬的绿色,如同初春破晓的林海,铺天盖地向我涌来!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叶隙,碎金般洒落,灼亮了我的双眼。
瞳孔无法控制地放大,细微的电流感窜过全身,带来一阵战栗。
无论时光流转多少次,她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我已经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她扬起脸庞,那笑容灿烂得如同考了满分的孩子,用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请带领这片大地继续走下去……博士。”
回忆的暖流还在胸腔里流淌,带着旧日舰桥上消毒水混合着咖啡的独特气味。一滴泪水从面前猩红的双眼中滑落,掉在我的手背上。
“唉?奇怪?”血魔医生困惑地眨了眨眼,看着自己眼角溢出的、完全陌生的泪水,神情茫然无措,“……这是?”
“……抱歉。”
见到帮助我们的医生露出如此苦闷的表情,我有些懊恼和不知所措,不知道还能再说点什么。
其实我没有必要和她说这些,因为凯尔希已经不存在任何人的记忆中。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跟别人说?
有些回忆是不太好的,这种苦自己忍受就好了,没有什么值得分享的,把苦难带给他人无疑是一种傲慢。
正当我想要打破冻结空气的冰块时,一声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蜂鸣,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医疗室的死寂——
嗡鸣声中,医疗室内所有原本熄灭或待机的屏幕——无论是病床边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墙角的消毒设备控制面板,还是天花板的嵌入式照明系统——在同一微妙内骤然亮起!刺目的、冰冷到毫无感情的白色光芒,让我一瞬间感到些许眩晕。
巨大的主监视屏上,狂暴跳动的乱码和猩红的警告框被粗暴地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无垠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纯黑背景。紧接着,一个身影缓缓在黑暗中浮现、凝聚。
普瑞塞斯。
她出现时,周围还是熟悉的一切,被调整成遮光模式的舷窗外面不断摇曳的云影,血浆和高浓度营养合成剂不断注入病床上的凯文身体;但在我眼中,这间病房突然不同以往了,我感觉到了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在这双眼睛下,这片大地已经无处躲藏,留给泰拉的时间所剩无几。
她注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