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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也是感染者。”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听得塔露拉一颗心险些爆炸。
感染者。乌萨斯和这片大地最痛恨、最鄙夷的感染者,在城市、在冻原、在荒原上最下贱的感染者。
即便在现代源石技艺理论已经普及两百多年后的现在,依然没人知道感染者是什么东西,像狗、像猫、像牲畜,像器物,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你。不,这不可能!”
连塔露拉自己都未曾发觉,她后退了小半步,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摇着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竭力想要否定这个事实。
“是真的。”阿丽娜的声音却像结了冰的湖面,“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我被国立大学文学院录取,爷爷奶奶欢天喜地,将录取通知书装裱起来挂在墙上——就是那份,后来被你从杂物间里翻出来,赞叹不已的那一张。”
她的叙述轻柔而残酷,将过往的点滴串联成一条通往绝望的路径。
“我还记得,你当时两眼放光地问我毕业证在哪里,说一定要看看……我却只能笑着摇头。因为我——”
“别说了。”
塔露拉的心里微微地动了那么一下,原来她从一开始就触及到友人最深切的秘密,却对此浑然不觉。
她几乎是在呐喊:“你不可能是感染者,你从来没用过源石技艺,这么些年——你要怎么躲避冻原上那些贪得无厌的鬃狗?还有那些时不时会跑到村里来的纠察队?他们的猎犬怎么可能错漏?”
“很遗憾,我确实无法有效和体内的源石结晶产生有效共鸣。你知道的,仍有许多感染者终其一生无法施展源石技艺,哪怕接受过专业训练。”
“那家伙呢?那个骗子!他明明说自己是源石病学专家,为什么什么都没说?”
“大学生怎么可能没发现呢,但他太温柔了,总是平等珍视着我们所有人……嗯,这也是他可爱的不足之处呢。”
阿丽娜静静地注视着她,眼神不悲不喜也不怨怼。她知道友人对自己的说辞已经信了七八分,剩下的反倒像小孩子耍脾气。
——这点固执和任性,倒和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或许这就是他们吸引彼此又互相排斥的原因所在吧。
想到这里,阿丽娜唇角不自觉泛起一抹纯真的笑意,伸手拉住友人。
她继续道:“至于感染者纠察队……塔露拉,难道你还没有摸清这片冻原的规则吗?无论我们是否是感染者,在他们眼中,其实毫无区别。”
“没有贿赂,就是罪证。不愿低头,就是反抗。在这片土地上,想要活下去本身,就足以成为被定罪的理由,哪里还区分感染者和普通人?”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静止。塔露拉望着友人清瘦却挺拔的身影,忽然明白——她从未真正理解过这片冻原的残酷,也从未真正理解过身边这个温柔坚韧的灵魂。
回首顾盼,确认来时的足迹,她似乎从未前进。
这个认知让她痛苦得几乎窒息,羞愧与愤怒在胸中交织,如同业火灼烧。
“阿丽娜……我……”
脑中再度浮现出兜帽怪的身影,与眼前的友人并肩而行。
“我想要尽己所能,去改变这片孕育了我们所有人的大地。”
学者的祈愿仍在她的胸口回荡。
“我希望有一天,它能免于贫穷、饥饿和疾病的折磨。”
不知从何时起,她就被关进厚重的黑暗中,不知何去何从,在原地徘徊。但如今,在这黑暗深处,射进了一道微弱的光线,指引出一条路径,而那条路必定是向下通往更深的黑暗,不仅如此,是黑暗、寒冷、腐臭交织的地狱之路。
大约十几秒的沉默。
“我们会死的。”塔露拉沙哑的声音。
如果选择这条道路的话,如果走向这条道路的话。
那尽头会是什么,简直再清楚不过了。
“没错。”阿丽娜抬手轻掩嘴角,竟低低地笑了。
“即使如此……”
冷峻的目光占据了塔露拉的双眸——
“我也还是没办法放弃大学生。”
“很难。”阿丽娜心照不宣。
“仅仅是难还不够让我退缩。”塔露拉没有犹豫。
寒风卷着冰粒,抽打在她们脸上,像是这片冻原最后的警告。塔露拉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点点温暖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中,渺小得如同幻觉,却又沉重得如同墓碑。她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那寒意直坠心腑,却也让她混乱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晰。
“我们走吧。”
塔露拉没有再看阿丽娜,只是向前迈出了第一步,踩进了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脚下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大地在发出不满的呻吟。
一只微凉却坚定的手滑入了她的掌心,轻轻握住了她因紧握而僵硬的手指。塔露拉微微一颤,侧过头,对上了阿丽娜平静的目光。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映着雪地微光,竟像是两颗指引方向的星辰。
没有更多的言语,两人并肩,一步步远离了那微弱的光明,投身于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幕。风雪立刻包裹了她们,像是无数冰冷的幽灵在周围盘旋呼啸。
在这片令人绝望的黑暗中,塔露拉却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力量正在体内苏醒。掌心里传来的温度,身边稳定而轻缓的呼吸,都成了刺破这沉重帷幕的利刺。她不再是一个人面对这片荒原的恶意,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
两道身影,坚定不移,走向那个正等待着她们的、或许不那么靠谱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