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清晨,微雨。
雨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只在车前窗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湿润痕迹,很快就被雨刮器抹去。
灰白色的天空低垂,将远处起伏的丘陵和田野笼在一层薄纱似的雾气里。
空气清冷,带着泥土翻新和草木萌发的湿漉气息,是南方春天独有的、混合着淡淡哀思与生机的味道。
一辆崭新的黑色路虎揽胜,平稳地行驶在通往邹临渊老家。
青田村的水泥村道上。
车身光洁,轮胎碾过湿润的路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与这宁静的乡野景象有些格格不入,又奇异地和谐。
邹临渊握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熟悉的景物。
离家求学、闯荡不过数年,村里的变化却也不小。
不少老屋翻新成了小楼,田埂边多了些邹临渊不认识的大棚,但那条蜿蜒的小河,那片村口的百年老樟树,还有远处山腰上若隐若现的自家老屋轮廓,依旧与邹临渊记忆深处别无二致。
副驾驶上,狐月儿好奇地打量着窗外。
她换下了旗袍,穿着一身素雅的米白色针织长裙,外罩一件浅杏色的薄风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少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多了几分温婉恬静。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邹临渊从小长大的地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临渊哥哥,那就是你家后面的山吗?”
她指着远处。
“嗯,爷爷就葬在半山腰,面朝村子和小河。”
邹临渊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爷爷,那个沉默寡言、却用全部心血抚养邹临渊长大、教邹临渊认字做人、最后在邹临渊高考前夕悄然离世的老人,是邹临渊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轻易触碰的角落。
清明回乡扫墓,是爷爷去世后邹临渊每年雷打不动的惯例,哪怕后来兄弟反目、身陷囹圄、踏入诡谲的修行世界,邹临渊也未曾忘记。
车子缓缓驶入村口。
老樟树下,几个穿着雨衣或撑着伞的村民正聚在一起闲聊,看到这辆气派的黑色越野车开进来,都停下话头,好奇地张望。
邹临渊将车靠边停下,推门下车。
邹临渊今天穿得也简单,黑色修身夹克,深色长裤,干净利落。
邹临渊一下车,老樟树下就有人眯着眼仔细看了看,随即发出一声带着浓重乡音的惊呼!
“哎哟!这不是老邹家的临渊吗?!
是临渊回来了?!”
这一嗓子,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临渊?真是临渊!”
“哎呀,长高了,也壮实了!
差点没认出来!”
“这车……好家伙,这得不少钱吧?
临渊在外面发财了?”
几个村民围了过来,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和毫不掩饰的好奇。
都是看着邹临渊长大的乡邻,张家伯伯,李家婶子,还有村口小卖部的王伯。
邹临渊脸上露出些许笑意,虽然有些疏淡,但很真诚,挨个打招呼。
“张伯,李婶,王伯,是我,回来了。
回来看看爷爷。”
“是该回来看看!你爷爷最疼你了!”
李婶拍着手,目光却很快被从副驾驶下来的狐月儿吸引了过去,眼睛顿时一亮!
“哟!这姑娘是……
临渊,这是你对象?
哎呀呀,长得可真俊!
跟画里的人儿似的!
老邹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临渊有出息,还找了个这么仙女儿似的媳妇儿!”
其他几人也都看向狐月儿,个个眼里放光,啧啧称赞。
狐月儿被这直白热情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但还是落落大方地微微躬身。
“伯伯、婶婶们好,我叫狐月儿,是……是临渊的朋友。”
她本想说是“妹妹”或“伙伴”,但想到邹临渊的叮嘱,临时改了口。
“朋友好!朋友好!临渊有福气!”
张伯哈哈大笑,又拍了拍邹临渊的肩膀。
“小子,混得好!
这车,这媳妇儿,给你爷爷长脸!
你爷爷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这样,不知道得多高兴,能安心闭眼了!”
“就是就是!”
王伯也凑过来,摸着锃亮的车头,羡慕道。
“这大家伙,得百来万吧?
临渊,在哪发财?
带带咱村里的小子们啊!”
邹临渊含糊地应付了几句,说是和朋友一起做了点小生意,运气好赚了点钱。
邹临渊不太习惯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尤其是这种带着世俗衡量标准的“成功”焦点。
但心里,又有一丝极淡的慰藉。
至少,爷爷若真的在天有灵,看到邹临渊如今能自立,能开好车回来,或许,真的能少些牵挂吧?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粗豪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让让,让让!
挤这儿看啥呢?哟呵!
这谁的车?这么霸气!
停咱村口……嗯?
渊……渊哥?!”
人群分开,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皮肤黝黑、穿着沾了些泥点子的旧夹克和胶鞋的年轻汉子挤了进来,正是王虎!
他手里还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香烛纸钱,显然也是回来扫墓的。
四目相对。
王虎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体。
乍见时的惊喜和激动,如同本能般冲上眉梢。
随即,记忆深处那血腥恐怖的车间景象、邹临渊冰冷决绝的“划清界限”话语、以及这几个月独自消化恐惧和疏离的挣扎,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将那点惊喜迅速冲刷,变成了尴尬、迟疑、退缩,甚至……
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压下去的畏惧。
他嘴唇动了动,那句习惯性的、带着憨厚依赖的“渊哥”卡在喉咙里,没能顺畅地喊出来,眼神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邹临渊的心,也在看到王虎的刹那,微微沉了一下。
邹临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虎子。
看王虎的样子,气色比在医院时好了很多,壮实依旧,但眉宇间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沉郁和心事。
那躲闪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刺,扎了一下。
“虎子?你也回来了?”
邹临渊主动开口,声音尽力保持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
“啊……嗯,回来了,给我二爷和我叔扫墓。”
王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胶鞋尖,声音有些闷。
他感觉到了周围乡亲好奇的目光,也感觉到了自己父母走近的脚步声,压力倍增。
“虎子!你这孩子,发什么呆呢!没看见你临渊哥吗?”
一个穿着藏青色外套、面容和王虎有几分相似、但更显沧桑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正是王虎的父亲,王铁柱。
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容和善、手里也提着祭品篮子的妇人,是王虎的母亲。
王铁柱显然没察觉儿子那复杂的情绪,他一巴掌拍在王虎后背上,笑骂道。
“从小跟你临渊哥屁股后头长大,见了面还哑巴了?”
然后他热情地转向邹临渊,上下打量,眼中满是赞赏。
“临渊!好小子!
真是出息了!
这车,真气派!
这位是……?”
他又看向狐月儿,同样被惊艳了一下。
“王叔,王婶。”
邹临渊对王铁柱夫妇点点头,介绍道。
“这是月儿。
月儿,这是虎子的爸妈,王叔王婶。”
狐月儿乖巧地问好。
“好好好!月儿姑娘好!”
王铁柱乐得合不拢嘴,又看向自己儿子,对比之下更觉得儿子呆头呆脑。
“你看看你临渊哥!你再看看你!
同样是从小光屁股在河里摸鱼的,人家现在开豪车,带这么俊的姑娘回来!
你小子呢?就知道跑外卖憨干!”
王虎被父亲说得满脸通红,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竹篮的提手。
“王叔,虎子实在,肯干,是好事。”
邹临渊替王虎说了句话,目光掠过王虎紧绷的侧脸,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弥合的。
“他呀,也就剩个实在了!”
王婶笑着打圆场,又关切地问邹临渊。
“临渊,这次回来待几天?
住老屋?
房子没人住,怕是潮得很,要不晚上来婶家吃饭?
婶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腊肉炒藜蒿和河鱼!”
“对!晚上来家里!咱爷俩喝两杯!”
王铁柱也热情邀请。
“正好虎子也在,你们兄弟好久没见了,好好唠唠!”
王虎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没吭声。
邹临渊看着王虎的样子,又看看热情的王铁柱夫妇,心中有了计较。
邹临渊不想让虎子为难,也更不想在那种气氛下,去面对那可能存在的尴尬和隔阂。
“谢王叔王婶,晚上我和月儿约了去镇上办点事,可能赶不回来吃饭了。”
邹临渊婉拒道,语气自然。
“这次回来主要给爷爷扫墓,明天一早就得赶回城里,店里还有事。”
“这样啊……那行,正事要紧!”
王铁柱有些遗憾,但也没强求。
“那你先忙,回头有空一定来家坐!”
“哎,临渊现在是大忙人了!”
李婶笑道。
“不过再忙,也得记得常回来看看!
你爷爷看见你现在这样,不知道多高兴!”
“是啊,老邹叔苦了一辈子,就盼着临渊有出息,这下可算盼到了!”
张伯也感慨。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邹临渊便带着狐月儿,在一片羡慕和称赞声中,重新上车,朝着自家老屋的方向缓缓驶去。
后视镜里,王虎依旧低着头站在原地,王铁柱似乎在说他什么,他只是一声不吭。身影在细雨中,显得有几分孤单。
狐月儿敏锐地察觉到了邹临渊情绪的低落,轻声问:“临渊哥哥,虎哥?”
“嗯。”
邹临渊应了一声,目光看着前方湿漉漉的村路。
“他看起来……还好。”
只是,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恐怕比这清明的雨水还要冰冷,还要难以跨越。
车子在老屋前停下。
这是一栋有些年头的白墙黑瓦平房,带着个小院。
院墙有些斑驳,门锁锈蚀。
邹临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钥匙,费力地打开那把老旧的挂锁。
“吱呀”一声,推开院门。
熟悉的、混合着尘土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院子里的石板缝里长满了青苔,那棵爷爷亲手种下的枇杷树,又粗壮了不少,枝叶在细雨中微微颤动。
邹临渊站在院中,环顾四周,良久,才低声对狐月儿说。
“月儿,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声音里,是浓浓的、化不开的思念与物是人非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