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的雨水来得急促而猛烈,毫无征兆地,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将街道淋得透湿。弘雄狼狈地躲进一处骑楼下,看着眼前瞬间模糊的街景,雨水带着地上的尘土汇成浑浊的溪流,漫过他的鞋面。湿热的空气被雨水一激,蒸腾起一股更加强烈的土腥味和垃圾发酵的酸腐气。
他摸了摸口袋里所剩无几的比索,昨天那顿味同嚼蜡的路边快餐,此刻竟也成了需要精打细算的奢侈。连续几天的求职碰壁,像一盆盆冷水,不仅浇灭了他初来时残存的侥幸,更将他逼到了悬崖边缘。尊严?在生存面前,那东西轻薄得像一张纸,早已被现实撕得粉碎。
陈永仁。
这个名字在绝境中再次浮现,带着最后一线生机般的光芒,尽管这光芒如此微弱,甚至可能只是他的臆想。
他向路人艰难地比划着,用生硬的英语夹杂着“chinese”、“Fujian”之类的词汇,询问“泉州同乡会”的位置。几经周折,在迷宫般的岷伦洛区小巷里穿行,雨水浸透了他的裤脚,终于,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带着南洋殖民风格的三层建筑前,他看到了那块熟悉的汉字匾额——「泉州同乡会」。
建筑不算宏伟,但在这片嘈杂的街区里,自有一股沉静的气派。青石台阶被雨水洗刷得干净,朱红色的木门虽然漆色有些斑驳,却依然厚重。与周围环境的对比,让弘雄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这里,或许还保留着一点故乡的秩序和情谊。
他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里面的景象与外面的潮湿混乱恍若两个世界。前厅宽敞,光线略显昏暗,几把红木太师椅摆放其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旧木头的气息。两个穿着汗衫的老者正坐在角落里,用他熟悉的闽南语低声交谈着,手边放着紫砂茶壶。他们听到推门声,抬起头,目光落在弘雄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和好奇。
弘雄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前,旅行袋也滴着水,样子颇为狼狈。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走到一位看起来面善些的老者面前,用闽南语恭敬地开口:“阿伯,请问一下,这里有没有一位叫陈永仁的先生?”
老者抬起松弛的眼皮,慢悠悠地打量着他,从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看到他那双沾满泥水的廉价运动鞋,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你找老陈什么事?”声音平淡,带着长者特有的缓慢。
“是我家里长辈让我来找他的。”弘雄斟酌着用词,不敢透露太多,“家父弘建业,说陈叔以前帮过我家,让我来马尼拉……来看看他。”他终究没敢直接说出“投靠”二字。
“弘建业?”老者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什么,但又很快隐去。他没有多问,只是朝通往后院的方向努了努嘴,“老陈一般在后面仓库那边忙,你自己去找吧。穿过去就是。”
“多谢阿伯。”弘雄道了谢,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至少,父亲的名字在这里似乎并非完全陌生。
他穿过前厅旁边的一道侧门,眼前豁然开朗,但景象与前厅的宁静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宽敞但杂乱无章的院子,更像一个忙碌的中转仓库。各种大小的纸板箱、木箱堆积如山,上面贴着中文或英文的货品标签。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纸箱、灰尘和某种说不清的货品混杂气味。两个穿着背心、皮肤黝黑的工人正费力地将一箱箱货物搬上一辆小货车。
而在院子中央,站着一个穿着灰色旧汗衫、身材精干、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的中年男人。他约莫五十多岁,短发,眼角有着深刻的皱纹,正对着手里的货单,用洪亮而带着浓重泉州口音的闽南语,不耐烦地呵斥着那两个工人:
“眼睛长哪里去了?轻点搬!这里面是玻璃制品!摔碎了一件,扣你们三天工钱信不信?!”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彪悍。
弘雄的心脏猛地一跳。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就是陈永仁。和他想象中那种慈眉善目、念及旧情的长辈形象相去甚远。眼前这个人,更像一个在底层摸爬滚打、精明而严苛的商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迈步穿过堆积的货物,走到那人面前。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地上洇开小小的水渍。
“请问……是陈永仁,陈叔吗?”弘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男人闻声转过头,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眼神锐利得像鹰。他的目光落在弘雄身上,那审视是毫不客气的,从他湿透的、虽然廉价但款式尚可的衣裤,看到他脸上尚未被这几日困苦完全磨灭的、某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少爷气质,最后,定格在他手里那个虽然脏了但依然能看出品牌的旅行袋上。
“我是。你谁啊?”陈永仁的语气很冲,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仿佛时间被无端浪费了。
“陈叔您好,我叫弘雄。”弘雄尽量让自己的态度显得谦卑,甚至微微躬了躬身,“是……是我母亲让我来找您的。她说您以前和我父亲弘建业……”
“弘建业的儿子?”陈永仁直接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眼神里的审视意味瞬间变得更加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嘲讽的冷意。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弘家发生的事情,而且,似乎并无多少同情。
弘雄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陈永仁嗤笑一声,把手里的货单“啪”地一下拍在旁边一个堆满小商品的纸箱上,力道之大,让箱子都晃了晃。“怎么?”他上下扫视着弘雄,语气刻薄,“弘大少爷这是落难了,在国内待不下去了,跑到我这小庙里来寻开心了?看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我这就是个破仓库,整天跟灰土箱子打交道,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这话语像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在弘雄本就伤痕累累的自尊上。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脸颊瞬间滚烫。从小到大,何曾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一股混合着屈辱和愤怒的火气直冲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反唇相讥。
但就在话要冲出口的瞬间,他想起了旅社那吱呀作响的铁架床,想起了路边摊那寡淡的饭菜,想起了那些老板鄙夷的眼神,更想起了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即将耗尽的纸币。所有的怒火像被一盆冰水浇下,呲啦一声,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腥甜。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陈永仁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陈叔,家里……是出了事。我现在……只想找份活干,有口饭吃就行,什么活都能干。”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陈永仁盯着他,足足沉默了十几秒。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水敲打棚顶的声音和两个工人放缓的搬运声。那目光像是要剥开他的皮肉,看清他骨子里到底有几分真心。
“什么活都能干?”陈永仁终于再次开口,哼了一声,带着浓浓的不信,“我这儿可没有开跑车、泡妞的轻松活儿。就是理货、搬箱、打扫卫生,都是卖力气的粗活,弄得一身臭汗灰土。你干得了?”他特意加重了“干得了”三个字,充满了挑衅。
弘雄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穿着这身唯一的还算体面的衣服,在灰尘弥漫的仓库里,费力地搬动那些沉重的箱子,汗水混合着灰尘淌下,弄脏脸颊和手臂的场景。胃里一阵生理性的翻腾。但他没有选择。
他抬起头,迎向陈永仁那双看不出丝毫暖意的眼睛,看到了里面混合着的怀疑、轻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深的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干得了。”他从喉咙深处,再次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陈永仁又打量了他片刻,眼神复杂地变幻着,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评估着这个落魄少爷到底能吃几分苦,会不会是个麻烦。最终,他像是做出了一个麻烦且不情愿的决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
“行啊,既然你开口了,念在旧情。”他特意强调了“旧情”两个字,带着讽刺,“我这儿正好缺个理货的。包一顿午饭,一个月……八千比索,干不干?”
八千比索。这个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得弘雄心脏一阵剧烈的抽搐。这甚至不够他以前在夜店随意开的一瓶廉价香槟。
他抬起头,对上陈永仁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看到了里面清晰的怀疑和那施舍般的意味。
空气凝滞了片刻。雨声似乎更大了。
“……干。”弘雄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干涩、陌生,却又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沉重。
“明天早上七点,准时到。迟到一分钟,就不用来了。”陈永仁丢下这句冰冷的话,不再看他,仿佛他已然不存在。他转身,立刻又恢复了那副精明商人的模样,对着工人吼道:“看什么看!动作快点!这批货今天必须发走!”
弘雄站在原地,仓库里灰尘在从门口透进的光线中飞舞。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八千比索,一顿午饭,一个仓库理货的职位。这就是他在马尼拉,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找到的第一块立足之地。
卑微,屈辱,冰冷。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拖着依旧湿漉漉的身体和沉重如铁的步伐,走出了这个杂乱却可能成为他新起点的院子。马尼拉午后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阳光重新刺破云层,炙烤着大地,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湿漉漉的、孤独的影子。
那个叫做“弘少”的时代,在他说出“干”字的那一刻,已经彻底宣告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