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五十分,弘雄站在同乡会馆后院仓库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马尼拉的朝阳已经升起,毫不吝啬地将炽热的光线倾泻在这片堆满货物的水泥地上,空气中弥漫着隔夜灰尘与晨露混合的独特气味。
他换上了一身在附近夜市买的最便宜的深色运动装,脚上是廉价的橡胶底帆布鞋。这身行头花了他几百比索,让他本就干瘪的钱包又薄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吱呀声在空旷的晨间显得格外刺耳。
仓库内部比昨天看到的更加庞大和杂乱。高高的货架直抵屋顶,上面分门别类又似乎毫无章法地堆放着各种纸箱、木箱,从日用百货、廉价服装到五金配件,应有尽有。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柱中无声飞舞。两个皮肤黝黑的本地工人——昨天见过的那两个,已经在了,正沉默地整理着推车,看到弘雄进来,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陈永仁还没到。
弘雄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该做些什么。几分钟后,伴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陈永仁出现了。他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旧汗衫,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包子。
他看到弘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欢迎。他径直走到仓库角落一张堆满单据的旧办公桌前,将包子放下,然后从一个纸箱里翻出一双粗糙的棉线手套,随手扔给弘雄。
“先把A区昨天刚到的那批小家电清点一下,按型号分类摆到第三排货架。清单在箱子上贴着,核对数量,别搞错了。”陈永仁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吩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具,“动作快点,上午物流车要来提走一批货。”
没有寒暄,没有指导,直接进入了工作。
弘雄接过那双沾着污渍和汗渍的手套,触感粗糙。他默默地戴上,走到所谓的A区。那里堆放着几十个印着风扇和电饭煲图案的纸箱。他拿起最上面一个箱子,不算特别重,但棱角分明。他试图像昨天工人那样轻松地搬起,却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笨拙的姿势让他腰部瞬间吃劲,差点闪到。
他咬咬牙,调整姿势,费力地将箱子抱起,走向第三排货架。货架很高,他需要踮起脚才能将箱子塞进指定的位置。来回几趟,汗水就开始从额头渗出,呼吸也变得粗重。那双手套并不能完全隔绝纸箱边缘的摩擦,很快,他感觉掌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停下来,偷偷摘下手套看了一眼,右手掌根和虎口处已经磨出了几个亮晶晶的水泡,有一个已经破了,渗着组织液,沾上灰尘,更是刺痛。
“磨蹭什么?等着我请你喝茶吗?”陈永仁冰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正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核对着手中的单据,头都没抬。
弘雄立刻戴回手套,忍着疼痛,继续搬运。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疼。他只能用胳膊胡乱擦一下。腰背开始发出酸痛的抗议,每弯下一次,再直起来,都伴随着一阵僵硬感。
这和他以前接触过的任何“工作”都不同。没有空调,没有咖啡,没有可以偷闲的间隙。有的只是无尽的货物、沉重的体力消耗、弥漫的灰尘和监工般冰冷的催促。
另外两个工人,一个叫胡安,一个叫马科斯,显然对这类工作驾轻就熟。他们推着液压叉车,轻松地搬运着更重的箱子,偶尔用他加禄语快速交流几句,发出低低的笑声,目光偶尔扫过动作笨拙、效率低下的弘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城里来的少爷。”弘雄隐约听到胡安用带着口音的英语低声嘲笑道,马科斯则发出一声嗤笑。
弘雄的脸颊发热,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反驳。他只是咬紧牙关,更加卖力地搬动着箱子,试图加快速度,尽管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疼痛和疲惫。
上午九点多,物流公司的货车来了。需要装车的货物堆在仓库门口。这次是成箱的服装,体积更大,也更沉。弘雄和胡安、马科斯一起,负责将货物搬上传送带。
沉重的纸箱压在他的肩膀上,汗水浸透了运动服的背部,留下深色的汗渍。掌心水泡破裂的地方,每一次用力都与粗糙的手套摩擦,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几乎是用意志力在支撑,机械地重复着弯腰、抱起、行走、放下的动作。
陈永仁就站在车旁,拿着清单勾画,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件被搬上车的货物,也扫过汗流浃背、脸色发白的弘雄。他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使用效率。
装车完毕,货车轰鸣着离开。弘雄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气,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浑身沾满了灰尘。
“休息十分钟。然后去把c区滞销的那批库存清点一遍,登记造册。”陈永仁丢下这句话,转身回了他的办公桌。
所谓的休息,就是坐在货箱上,喝着仓库里桶装的、带着一股塑料味的凉水。胡安和马科斯坐在不远处,分享着一包廉价香烟,用他加禄语聊着天,完全当弘雄不存在。
弘雄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摘下手套,掌心一片狼藉,水泡破了,边缘泛白,混合着血丝和灰尘。他默默地从水桶里舀了点水,冲洗了一下,刺痛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中午,陈永仁说的那“一顿午饭”,是附近小餐馆送来的盒饭。简单的米饭,上面盖着几片肥腻的烧肉和一点蔫黄的青菜。弘雄和工人们一起,坐在货箱上,埋头吃着。食物谈不上美味,只能果腹。但他吃得很快,因为饥饿,也因为下午还有更繁重的工作在等着他。
下午的工作是整理c区的滞销库存。那里堆放着许多过时的服装、劣质的玩具和积满灰尘的日用品。需要将这些东西一一清点,记录品类和数量。这是一个更加繁琐、枯燥,且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工作。翻动着那些散发着霉味、款式陈旧的衣服,弘雄仿佛看到了老陈生意困境的缩影,也仿佛看到了自己此刻灰暗的未来。
汗水、灰尘、疼痛、疲惫、屈辱……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的意志力摧毁。有好几次,他看着仓库那扇高高的、装着铁栏杆的小窗,外面是马尼拉湛蓝的天空,曾经,那是他自由翱翔的领域。而此刻,他却像被困在这灰尘弥漫的牢笼里,为了微薄的薪水出卖着最原始的劳动力。
但他没有放弃。
每当那个“放弃”的念头冒出来,他就会想起平安旅社那吱呀作响的床,想起路边摊那寡淡的饭菜,想起口袋里几乎耗尽的现金,更想起陈永仁那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怀疑的目光。
他不能退。退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下班时间到了晚上六点。当陈永仁毫无感情地宣布“今天到这里”时,弘雄几乎无法直起腰。他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出仓库。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橘红色,落在他沾满灰尘、被汗水浸透的背影上。他没有立刻回旅社,而是在路边找了个水泥墩坐下,看着自己那双磨破了皮、微微颤抖的手。
这双手,曾经端过最昂贵的酒杯,握过最跑车的方向盘,抚过最漂亮女人的肌肤。而现在,它们布满了水泡和破皮,沾着洗不掉的灰尘,连握紧都感到困难。
生活的沉重,第一次以如此具体、如此疼痛的方式,烙印在他的身体和灵魂上。这不是游戏,不是体验,而是赤裸裸的、为了生存必须付出的代价。
仓库里的救赎?或许还谈不上。但在这里,在这堆积如山的货箱和无尽的灰尘中,那个名叫“弘雄”的、真实的、必须依靠自己双手挣扎求存的灵魂,正在从昔日那个名为“弘少”的、虚幻的躯壳中,痛苦地、缓慢地剥离出来。
他抬起头,望向马尼拉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其中,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但他知道,明天的清晨六点五十分,他依然会出现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因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也是他唯一能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