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武威郡东门外十里,人声鼎沸。马腾率领凉州文武、诸子及数十位羌、氐、匈奴各部酋长,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凉州军士盔甲鲜明,持戟肃立;各部酋长服饰各异,皮帽、翎羽、金银饰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构成一幅色彩斑斓而又充满边地豪情的画卷。
地平线上,烟尘再起。首先出现的是一面迎风招展的、高约三丈的“李”字帅旗,以玄色锦缎为底,金线绣成,在风中舒展,气势磅礴。紧接着,是如林般密集的矛戟和反射着寒光的铠甲。张合率领的前锋骑兵率先抵达,动作整齐划一,于迎候队伍百步外勒马停住,无声地展现出极高的训练水准。随后,中军抵达,旗幡招展,号带飘扬,簇拥着核心处的李胤。
李胤并未急于上前,他端坐马上,目光沉静地扫过迎候的队伍,将马腾的谨慎、诸将的肃然、各部酋长的好奇,以及……那个白袍小将眼中难以掩饰的锐利与审视,尽收眼底。
片刻后,他翻身下马,解下腰间佩剑递给亲卫队长,只带着郭嘉、沮授等寥寥数人,步履沉稳地向前走去。
“马将军深明大义,顺天应人,使凉州百万生灵免于战火涂炭,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李胤声音温和却极具穿透力,话语中的恳切与推崇,让在场许多人都感到有些意外。他快步上前,不待马腾行跪拜大礼,便已伸出双手,稳稳地托住了马腾的手臂。
这一扶,时机、力道、态度,都恰到好处。既彰显了上位者的气度,又给足了马腾面子,更隐含了不容抗拒的权威。
马腾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屈辱,也有一丝放松,连忙就着李胤的手势起身,躬身道:“腾一介边地武夫,粗鄙无文,得蒙明公不弃,授以高位,委以重任,敢不竭诚效死,以报明公知遇之恩!”他话语谦卑,身后诸子及部将皆随之躬身行礼。
然而,李胤和郭嘉都清晰地看到,马超在躬身时,脊背依然挺得笔直,那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直直地落在李胤脸上,毫无避忌,甚至带着几分挑战的意味。郭嘉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感兴趣的光芒。
当夜,武威城内,征西将军府(即将成为凉州都督府)张灯结彩,盛大的欢迎宴会达到高潮。巨大的厅堂内,数十根牛油巨烛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中间空地上,篝火熊熊,一整只烤得金黄酥脆、油脂滋滋作响的全羊被架在火上,香气扑鼻。身材婀娜、身着艳丽胡服的舞女,随着激昂的羌笛与胡笳声翩翩起舞,舞姿热情奔放。
宾主分案而坐,案上摆满了大块的牛羊肉、各种奶制品以及辛辣的烈酒。众人皆用海碗饮酒,气氛热烈粗犷。
酒至半酣,马超果然按捺不住。他端起一碗酒,大步走到李胤席前,朗声道:“明公远来辛苦!超久闻河北军阵严谨,天下无双,曾大破袁本初,亦曾与曹孟德青州兵争锋。不知与我西凉铁骑相较,若在旷野之上,正面冲阵,孰强孰弱?”
此言一出,喧闹的大厅顿时安静了不少。羌笛声歇,胡舞暂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马超和李胤身上。马腾脸色一变,低喝道:“孟起!不得无礼!”
李胤却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与马超轻轻一碰,仰头一饮而尽,动作洒脱。放下酒碗,他直视马超,坦然道:“孟起将军此问,可谓天下兵家之惑。河北步卒,结阵而战,如崇山峻岭,不动则已,动则地裂山崩;西凉铁骑,来去如风,冲突驰骋,似大漠狂沙,侵掠如火,难撄其锋。二者各有所长,本无高下之分,唯在统帅如何运用耳。昔年武帝时,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远征漠北,便是步骑协同,各展其长,方建不世之功。今日,李某有幸得孟起这等豪杰相助,未来扫荡群丑,正需河北之坚盾与西凉之利矛,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如此,方可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他这番话,既未贬低西凉骑兵,也未过分吹捧河北步兵,而是将两者置于同等重要的战略位置,并描绘出一幅未来协同作战的宏伟蓝图。不仅马超愣住了,连在座的许多凉州将领和酋长都听得暗暗点头,觉得此人气度果然不凡。
马超目光闪烁,沉吟片刻,又问道:“明公高论,超受教。然则,骑兵长途奔袭,深入敌境,粮草辎重如何保障?若遇敌军凭借坚城壁垒,以强弓硬弩固守,骑兵冲突难近,又当如何?”这些问题更为具体,甚至触及了骑兵战术的短板。
李胤神色不变,从容应对。他结合河北军数次大战的经验,详细阐述了其建立的“因粮于敌”与后方依托城池、设立补给点进行接力运输相结合的模式。谈到攻坚,他则强调了步骑配合、土木作业、器械辅助以及利用骑兵机动性进行迂回包抄、断敌粮道、疲敌扰敌的战术,而非一味强攻硬打。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却又紧扣实战,绝非纸上谈兵。马超自幼在西凉长大,擅长骑兵野战,对于这种大规模兵团协同作战、后勤保障体系的认识,远不如李胤深刻。此刻听来,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许多以往模糊的想法变得清晰起来。他虽未全然信服,但眼神中的挑衅与审视,已逐渐被惊奇、探究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所取代。
宴会气氛再次热烈起来。待到酒酣耳热,众人兴致最高之时,李胤觉得时机已到。他轻轻击掌,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孟起将军,”李胤目光温和地看着马超,“你勇武绝伦,名震西凉,年纪轻轻便已令羌胡畏服,称你为‘神威天将军’。此乃国之干城,世之虎臣也!今日初见,无以为敬,特赐你金漆明光铠一副,望你将来身着此甲,为我华夏,扫荡胡尘,立不世之功!”
话音落下,四名魁梧的亲卫抬着一副铠甲步入大厅。只见这副铠甲在烛火照耀下,金光流转,熠熠生辉!甲片并非简单涂漆,而是以精钢为基,表面鎏金,再以细如发丝的金线在关键部位绣出云雷纹饰。胸甲是经典的明光镜样式,打磨得光可鉴人,两侧的披膊、腰间的束带、腿上的裙甲,无一不工艺精湛,既华美夺目,又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防护感。这显然是邺城将作监大匠精心打造,价值连城,更代表着极高的荣誉。
此铠一出,满座皆惊!惊叹声、抽气声此起彼伏。那些羌、氐酋长们,个个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与渴望。对于这些崇尚勇武的部落首领而言,一副如此精美而强大的铠甲,其诱惑力甚至超过了金银珠宝。
马超彻底怔住了。他看着那副在火光下仿佛有生命般流动着金光的铠甲,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他感受到周围那些炽热的目光,更感受到李胤此举背后沉甸甸的“知遇”之意。这份礼物,不仅是对他个人勇武的极大肯定,更是将他置于整个凉州众人之上的无比荣耀。父亲马腾归顺带来的那点屈辱与不甘,在这份极具针对性的、真诚的赏识面前,顿时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起身,整理了一下因为饮酒而略显凌乱的衣袍,然后大步走到厅中,面向李胤,推金山,倒玉柱,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他双手异常郑重地、甚至带着一丝虔诚地,从亲卫手中接过那副沉甸甸的金甲,高高举起,随即肃然朗声,誓言之声响彻整个大厅:
“明公知遇之恩,超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从今往后,超愿为明公麾下一马前卒,执鞭坠镫,扫荡不臣,纵使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