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山谷中。李胤站在师尊童渊的屋舍外,手中紧握着那卷连夜修订过的札记,掌心微微沁汗。这已不是简单的兵法心得,而是融入了他对未来局势的思考,甚至隐晦地提及了对郡县兵备松弛、流民渐增的忧虑。
门“吱呀”一声开了,童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李胤。“进来吧。”
屋内陈设简陋,一榻,一案,几卷竹简,墙上挂着一柄装饰古朴的长剑。童渊在案后坐下,示意李胤将札记呈上。他展开竹简,看得不快,手指偶尔在某个字句上停顿。
李胤垂手肃立,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他不知师尊能从中看出多少“离经叛道”之意。
良久,童渊放下竹简,抬眼看向李胤,眼中并无波澜,却深邃得让人心凛。“《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你于‘伐谋’、‘伐交’之论,颇有见地。尤其对‘用间’一则,以商贾行旅为耳目,察敌国舆情动态,此非寻常书生能言。”
李胤心中稍安,恭声道:“弟子妄加揣测,仅是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也好过闭目塞听。”童渊语气淡然,却话锋一转,“然你于‘真定左近,流民日众,恐非吉兆’之语,是何用意?”
李胤心下一紧,知道关键的考验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稳而不过于惊世骇俗:“回师尊,弟子近日随采买师兄下山,见县郊已有流民聚集,面有菜色,言及家乡赋税沉重,或遇天灾,不得已背井离乡。窃以为,民为邦本,若流离失所者众,地方官吏又不能妥善安抚,恐生祸乱。冀州乃天下重镇,若根基不稳,则天下……”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童渊沉默地看着他,屋内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山风声。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李胤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但他强迫自己站直,迎接着师尊的审视。
“看来,这山中的确容不下你了。”童渊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之所见,已非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天下大势之隐忧。很好,男儿志在四方,心中有天下,总好过浑噩度日。”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了那柄装饰用的长剑。剑鞘古朴,并无太多纹饰。童渊将剑平举,递向李胤。
“此剑随我多年,虽非神兵利器,却也坚韧锋利。今日赠你,非是望你凭它斩将夺旗,而是望你记住,剑有双刃,一面对敌,一面省己。谋略智慧,亦如剑刃,用之正,可安邦定国;用之邪,则遗祸无穷。下山之后,好自为之。”
李胤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他郑重跪下,双手接过长剑:“弟子……谨记师尊教诲!必不负师尊厚望,以手中之剑,心中之谋,行正道,安黎庶!”
童渊微微颔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欣慰。“去吧。子龙那里,我已告知。你们师兄弟一场,自有话别。”
李胤再拜,起身退出屋舍。手握长剑,感觉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剑的分量,更是因为其中承载的期望与警示。
当他回到演武场附近时,赵云已在那里等候,身旁放着两个简单的行囊。
“师弟。”赵云走上前,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但眼中多了几分不舍,“师尊已告知我,你要下山游历。”
“师兄。”李胤一时语塞,三年同窗,并肩习武的情景历历在目。
赵云将其中一个行囊递给李胤:“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一些干粮和盘缠。山下不比山中,处处需用钱帛。”他又从自己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对打磨光滑、看似普通的金属护腕,“这对护腕,是我平日练习所用,还算结实。你武功路数以灵巧见长,关键时刻或可护住腕脉。留着防身。”
李胤接过护腕,触手微温,心中感动:“师兄……多谢!”
赵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坚定:“天下将乱,正需我辈男儿挺身而出。师弟你胸有韬略,此去必能闯出一番天地。他日若有用得着云之处,只需一封书信,千里万里,云必当前来相助!”
没有过多的言语,但这份同门情谊和承诺,比任何壮行酒都更让人热血沸腾。李胤重重点头:“师兄保重!待我有所根基,必迎师兄共图大业!”
两人用力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午后,李胤背着行囊,挎着师尊所赠长剑,手腕上戴着赵云送的护腕,独自一人走下了山道。他回头望去,山峦依旧,师门渐远。前方,是通往真定县城,乃至更广阔天地的尘土之路。
他没有直接进城,而是在城外徘徊,仔细观察。正如他札记中所言,城郭之外,已然出现了零星的窝棚,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其中,眼神麻木。城门处的守卒懒散地倚着长矛,对进出的人流并不认真盘查,只对看起来有些家底的商旅露出谄媚的笑容。
李胤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这股腐朽和颓败的气息,几乎扑面而来。他压低了斗笠,混在人群中进了城。
县城内稍显繁华,但一种浮躁和焦虑感弥漫在空气中。酒肆里有人高声议论着朝中阉宦如何横行,郡守如何贪墨;街角有富户的恶仆在驱赶乞儿。李胤在一家看似干净的客舍住下,向伙计打听颍川方向的路线和沿途情况。
“客官要去颍川?那可是好地方,名士辈出啊!”伙计倒是健谈,“不过路上可不太平,听说豫州那边也不安稳,客官最好结伴而行,或是雇个可靠的护卫。”
正说着,客舍外传来一阵喧哗。李胤透过窗户望去,只见几名衙役模样的人,正推搡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老者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破包袱,不住地哀求着什么。周围的人群远远看着,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前。
“唉,又是来催缴‘剿贼捐’的。”伙计叹了口气,“说是为了防备盗匪,可这捐税一层层加下来,苦的还是咱们小民。”
李胤默默关上窗户。这就是大汉的天下,疮痍满目,危机四伏。他摸了摸怀中所剩不多的银钱,又想起师尊的赠剑和赵云的护腕。仅仅有见识和志向还不够,他需要力量,需要资源,需要志同道合者。
颍川之行,刻不容缓。他不仅要找到郭嘉,更要亲眼看看,这天下,究竟还有多少仁人志士,在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个可能的方向。
他摊开一张粗糙的舆图,就着昏黄的油灯,手指沿着从真定到颍川的路线缓缓移动。眼神专注而坚定。
砺刃于山,今将出鞘。这乱世的帷幕,正由他亲手揭开第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