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县城的喧嚣与破败,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李胤初下山时的几分书生意气。他并未在客舍久留,次日清晨,便结清房钱,融入了出城的人流。师尊赠剑的期许,师兄赠护腕的情谊,此刻都化作了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也化作了对前路更为清醒的认知。
盘缠,是横亘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第一道鸿沟。游学颍川,千里迢迢,若无足够的银钱打点,莫说结交名士,恐怕连基本食宿都难以为继。家族早已败落,难以指望,他必须靠自己,在这末世将至的阴影下,掘得第一桶金。
他没有急于南下,而是沿着官道,朝着巨鹿郡的方向行去。一来,这条路相对平坦,是商旅往来要道,便于观察;二来,他需要亲眼验证一下札记中的推断,亲身感受一下这片即将燃起燎原大火的原野,究竟堆积了多少干柴。每一步踏在官道的尘土上,他都觉得是在走向一个既定的、却又因他的到来而可能产生变数的未来。
越往南走,景象越发触目惊心。初春的生机勉强点缀着荒野,却掩盖不住大片田地的荒芜。偶尔可见废弃的村舍,残垣断壁间野草丛生,诉说着人烟离散的凄凉。流民的队伍也开始零星出现,他们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目光呆滞地向着未知的前方挪动,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官道两旁,有时能看到新堆起的、简陋的坟茔,无人祭扫,只有凄风野草相伴,更添几分乱世的悲怆。
李胤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胃里有些发紧。史书上的寥寥几笔“百姓流离,饿殍遍野”,此刻化作了具体而微的悲惨景象,冲击着他这个来自后世和平年代的灵魂。他紧了紧身上的行囊,那里面除了干粮和少量铜钱,还有一件他珍藏的物件——一枚质地上乘、雕工精巧的环形蟠螭纹玉佩。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温润的光泽曾映照过李家短暂的富足安宁,如今,却成了他不得不舍弃的过往。
“看来,不得不如此了。”他心中暗叹,带着一丝对往昔的诀别。将死物转化为活钱,是当下最直接、也最无奈的选择。这枚玉佩,或许能为他换来最初的火种。
这日晌午,他抵达了一个名为“高邑”的城镇。此城比真定县城规模稍小,但因地处要冲,连接巨鹿与常山,市集倒也热闹,三教九流汇聚。空气中弥漫着牲畜、尘土和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不绝于耳。李胤没有去那些门面光鲜、伙计势利的大商号,那些地方眼线众多,他一个外乡人典当贵重物品,容易惹人注目。他循着记忆中学来的察言观色之法,在相对僻静的街角,找到了一家看起来门脸不大、招牌老旧,但店内整洁、掌柜眼神精明却不显奸猾的当铺——“陈记质库”。
推开质库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纸张、淡淡霉味和灰尘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高高的柜台后有一扇小窗投下光束。一位戴着瓜皮帽、留着稀疏山羊胡的老者,正就着光线,用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一枚看似古旧的铜镜,神态专注。
李胤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老者抬起头,用探究的目光看向他,才上前几步,声音平静地开口:“掌柜的,请掌掌眼。”说着,他将用干净布帕仔细包好的玉佩递了上去。
老者停下动作,上下打量了李胤一番,见他虽风尘仆仆,面容稚嫩,但眼神清澈沉稳,举止有度,不似寻常浮浪子弟或窘迫流民,便微微颔首,接过布包。打开一看,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随即拿起手边的单片水晶放大镜,对着玉佩仔仔细细地审视起来。光线透过莹润的青玉,内部纹理细腻,蟠螭形态古朴生动,确实不是凡品。
“嗯……”老者沉吟半晌,缓缓放下放大镜,语气不疾不徐,带着职业性的审慎,“玉质不错,是上好的和田青玉,油性足。这蟠螭纹……看刀工和神韵,怕是桓帝永兴、延熹年间流行的式样,有些年头了。小哥,恕老夫多嘴一句,此物……来历可清白?”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李胤。
李胤早有准备,面色坦然,迎上对方的目光:“此乃家传之物,先母所遗。若非迫于游学盘缠,断不会拿来换钱。掌柜若是觉得不便,李某告辞,再去别家问问便是。”说罢,他伸出手,作势要取回玉佩,动作干脆,没有一丝犹豫。
“哎,且慢,且慢。”老者见状,脸上立刻堆起商贾特有的圆滑笑容,伸手虚按了一下,“老夫只是例行一问,小哥勿怪,勿怪。实在是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道上不太平,好东西也往往来路……呵呵,小心驶得万年船嘛。”他话锋一转,叹气道:“只是这世道,好东西也卖不上价啊。多少人急着脱手换粮活命。这样吧,老夫观你似是读书人,也不忍欺你,此玉作价……八千钱,如何?”
八千钱?李胤心中冷笑。这玉佩若在太平盛世,置于洛阳东市,价值数万钱乃至十数万钱亦不为过。即便如今世道凋敝,这老掌柜的出价也过于狠辣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坚定:“掌柜的说笑了。此玉之质、之工、之年头,您是老行尊,比我清楚。一万五千钱,若掌柜的诚心要,即刻钱货两讫。若不然,就当李某未曾来过,绝不纠缠。”他刻意模仿着记忆中士人交谈间那种不卑不亢的语气。
老者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沉吟不语,重新仔细地打量起李胤。这年轻人不像是在虚张声势,眼神清澈而坚定,对玉的价值似乎心中有数,而且那股沉稳的气度,不像寻常破落户。他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肉痛的表情,叹气道:“小哥是个明白人,眼光毒辣。罢了,罢了,就当是结个善缘,盼你日后高中,再来光顾。一万二千钱!这是最高价了!老夫也得担着风险,如今这光景,现钱难筹,压在手里不知何时才能周转开。”
李胤知道这价格已接近对方的底线,再争下去恐生枝节,便见好就收,点了点头:“既如此,成交。不过,我不要全部现钱,沉甸甸的难以携带。烦请掌柜的兑一部分成五铢钱日常使用,再换些便于携带的银饼。另外……听闻贵号消息灵通,不知可否搭售一张精细些的舆图?要南面豫州、颍川一带详尽的。”
老者见李胤如此爽快,还提出了附加要求,反而松了口气,笑道:“舆图有!虽不似官制精细,但老夫这图是综合商旅所见绘制,山川郡县、主要道路、关隘津渡,还算详实。”他转身从一个上了锁的樟木柜子里取出一卷略显发黄的羊皮纸地图,又熟练地开始称量银饼,清点串好的铜钱。动作麻利,显然对此道极为娴熟。
最终,李胤怀揣着换来的几块小巧的银饼和几串沉甸甸的铜钱,腋下夹着那卷羊皮舆图,走出了陈记质库。腰间少了那枚熟悉的玉佩,心中难免泛起一丝怅惘,那是与过去最后的物质联结。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包袱的轻松和面对未来的决绝。有了这些资本,他的颍川之行,才算真正有了底气,不再是空怀理想的盲目前行。
他没有在高邑这座弥漫着焦虑气息的城镇多做停留。在集市上买了些耐储存的胡饼、肉脯,用皮囊装满了清水,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坐骑的蹄铁和鞍鞯。午后阳光偏西时,他便牵着那匹瘦马,出了高邑城西门,踏上了通往邺城方向的官道。按照舆图所示,从邺城南下,渡过黄河,便可进入颍川郡地界。
官道上尘土飞扬,来往的行人商旅神色匆匆,大多面带忧色。李胤一边控着马缰缓行,一边在脑海中不断推演。颍川名士云集,冠盖如云,自己一个无名小卒,籍籍无名,如何才能接触到郭嘉那样眼高于顶、性情不羁的人物?直接上门拜谒,恐怕连门都进不去,只会徒增笑柄。或许,应该先设法融入当地的士人圈子,通过茶馆酒肆的清议、私人举办的诗文小会等方式,先打出些许声名,徐徐图之。郭嘉好酒,或许酒肆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他还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破落士族子弟的身份,在某些时候或许是一种保护色,但在另一些场合,也可能成为一种无形的障碍,让人轻视。他需要编织一个合理而不引人怀疑的故事,来解释自己的来历、师承和游学的目的。童渊弟子的身份,或许在某些识货的武人那里有用,但在清流文士眼中,分量几何,尚未可知。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在官道上拉得很长。前方路途漫漫,凶险未知,但李胤的眼神却在这暮色中越发清澈明亮。典当玉佩,不仅是换来了盘缠,更像是一种决绝的仪式,告别了过去的某种束缚与侥幸。
他现在,是一个真正的行者,一个带着后世灵魂与当世抱负,怀揣微薄资本却志在千里的独行者。目标,颍川。而第一步,是先平安抵达那里,并设法让自己“看见”那个时代,也让那个时代,“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