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六年(183年)正月,真定城还沉浸在新年的余韵中。李胤端坐在长史值房内,案头堆满了各曹送来的文书。腊月二十八的擢升犹在昨日,他已从“参军”变为“长史”,总领常山郡军政要务,权柄与责任皆非往日可比。
主公,这是度支曹核验后的开春预算。田丰将一摞文书放在案头,语气中带着赞许,周谨此番核算极为严谨,分毫必较,与月前判若两人。
立威需与立信并行。李胤接过文书,并未翻阅,让他人敬畏是手段,令其信服才是根本。如今郡守府的风气,总算正了些。
他话音未落,赵云快步走入值房,神色凝重:长史,巡视城防时,在城南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商队护卫。看他们的举止步态,绝非寻常武人,倒像是……军中精锐。
可曾追踪?李胤神色一凛。
已派人暗中尾随,发现他们分批进入了苏家在城外的几处庄园。
田丰闻言,眉头紧锁:苏家暗中招揽此等人物,意欲何为?主公新晋长史,他们便如此行事,恐非吉兆。
不必过度反应,但需心中有数。李胤沉吟道,苏谦是聪明人,在局势未明前,不会轻易下注。此举多半是试探,或是为自保增加筹码。传令下去,严密监视,但切勿打草惊蛇。
就在这时,一名书吏在门外禀报:长史,府外有客人求见,自称从洛阳而来,姓杨名泉。
李胤与田丰交换了一个眼神。洛阳来客,在这个敏感时期,其意味不言自明。
请至偏厅相见。
偏厅内,一位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正悠然品茶,见李胤进来,方才缓缓起身,姿态带着几分京城官员特有的矜持。
在下杨泉,供职于尚书台。久闻李长史少年英杰,治郡有方,特来拜会。他言语客气,目光却带着审视。
杨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李胤在主位坐下,不动声色,不知先生此来,有何见教?
杨泉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封缄的信函:在下是受中常侍张让张常侍所托,特来为长史道贺。常侍大人于洛阳听闻长史平定地方,整肃吏治,深感欣慰。大汉正值多事之秋,正需如长史这般栋梁之才。
李胤心中了然。宦官集团嗅觉灵敏,竟已将触角伸至这北疆郡国。他接过信函,迅速浏览,信中尽是褒奖与笼络之词,并暗示若愿投效,将来在朝中必得奥援。
张常侍厚爱,胤感激不尽。李胤将信函轻轻置于案上,语气平和,只是胤才疏学浅,蒙国相错爱,委以郡事,唯恐有负所托。如今郡内百废待兴,实不敢心有旁骛。待他日郡务理顺,再思报效朝廷。
杨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李胤会如此干脆地婉拒:长史……可知张常侍在朝中之地位?此番美意,寻常人等求之不得。
正因深知张常侍位高权重,胤才不敢以琐碎郡务相扰。李胤应对从容,滴水不漏,常山郡地处边陲,民风彪悍,治理非易。若因胤之无能而致郡务废弛,反玷污常侍清名。
杨泉盯着李胤看了片刻,见其态度坚决,知难再劝,只得起身告辞,脸色已不似来时那般从容。
送走杨泉,田丰忧心道:主公,张让权倾朝野,我们如此回绝,恐遭其忌恨。
无妨。李胤目光冷静,宦官与外戚争斗正酣,何进等人岂容张让轻易染指地方军政权柄?我等身处漩涡之外,暂可观望。况且,乱世将至,实力才是根本,而非朝中虚名。眼下当务之急,是抢在风暴来临前,将真定打造成铁桶一般。
他随即下令:元皓先生,劳你持我手令,前往各大家族。明面上是商议开春农事与水利,实则是要他们按田亩多寡,出粮出丁,统一编练乡勇。告诉他们,此非请求,乃为保境安民之必须。
子龙师兄,西山大营的训练必须加快,但要更加隐秘。新式阵法和器械的操练,务必在夏收前初见成效。
儁乂,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张合,你挑选机敏可靠之人,不仅要监视郡内太平道的动向,更要留意郡兵及各大家族私兵的异常调动。我要知道这真定城内,每一股力量的动向。
众人领命而去。李胤独自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掠过常山郡的山川城池,最终落在遥远的钜鹿。按照历史,张角此刻正在那里紧锣密鼓地进行最后的准备。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数日后,田丰带回消息:各大家族对出粮出丁一事反应不一,苏家态度暧昧,虽未拒绝,但也未痛快的应承。
苏谦是在待价而沽。李胤冷笑,他还在观望。无妨,很快他就会明白,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李胤却毫无赏灯的心情,他带着亲随,顶着寒风再次巡视城防。城墙已按他的要求进行了加固,垛口后堆满了守城器械。
长史,四门均已增派了可靠人手,日夜轮守。守城军官禀报。
李胤点头,目光投向城外。官道上,零星可见面有菜色的流民蹒跚而行。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各地灾情不断,太平道正是在这样的土壤中滋生蔓延。
在四门外设立粥棚,施粥济民。李胤下令。
长史,郡库存粮……军官面露难色。
照我说的做。李胤语气不容置疑,粮食不够,就从我的俸禄和庄园产出中扣除。记住,民心若失,纵有坚城利兵,亦不可守。
是夜,李胤收到赵云从西山密送来的简报。营寨已按新法完成初步整训,士卒面貌焕然一新。同时,张合也送来密报:太平道在郡内的活动似乎转入更深层的地下,往来信使更加隐秘,似乎在等待着某个特定的指令。
李胤在灯下展开绢帛,开始给夏侯兰回信。在信中,他并未透露具体计划,只表达了加强往来、互通声气的意愿,并感谢其上次馈赠的军资。他需要盟友,但更需要保持行动的独立性。
接下来的日子里,郡守府颁布的一系列政令开始悄然改变着真定。水利在修缮,乡勇在组建,武库在充实,一切都在保境安民的名义下有序进行。李胤深知,他正在与时间赛跑,必须在天下大乱之前,为这片土地积攒下足够的资本。
月末的一个傍晚,苏谦终于登门拜访。
长史近日举措频频,真定气象为之一新啊。苏谦寒暄道,语气比以往恭敬了许多。
苏公过奖,分内之事罢了。李胤请他入座,不知苏公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苏谦沉吟片刻,终于开门见山:苏家愿助长史一臂之力,出粮千石,壮丁二百,听候调遣。只是……若将来郡中有变,望长史能保我苏氏一门周全,田宅不受侵扰。
这是自然。李胤正色道,保境安民,自当包括郡内所有遵纪守法的百姓世家。不过,我也有一事需苏公相助。
长史请讲。
听闻苏家工匠技艺精湛,尤善制弩。我想请苏家工匠协助郡府,督造一批军械。
苏谦目光一闪,随即应承下来:此事易尔,苏某回去便安排得力匠人前往工坊。
送走苏谦,田丰从屏风后转出:主公,苏家此番倒是痛快。
利益使然而已。李胤淡淡道,他看到了我们的实力和决心,知道此时投资,将来或可保全家业。乱世之中,这才是最牢固的同盟基础。
夜深人静,李胤独坐案前,再次审视着自己的计划。吏治已初步整顿,军备在稳步加强,地方大族也开始合作。真定这座城池,正逐渐被他打造成一个坚实的根据地。
他推开窗,寒冷的夜风涌入,让他精神一振。望着星空下静谧的城市,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正涌动着巨大的暗流。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暴风雨前的最后时光里,尽可能地将根基扎得更深,更牢。
快了……他轻声自语,目光投向南方,这场改变天下命运的风暴,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