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平原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成都城却已悄然易帜。这座被誉为“天府”的雄城,未曾经历惨烈的攻防战火,便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
昔日刘璋的州牧府邸,如今已是刘备的治所。府内,刘备端坐于主位之上,虽面容略带疲惫,但眉宇间难掩一丝夙愿得偿的激奋。自黄巾起事以来,辗转奔波二十余载,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今日,终得一块真正属于自己,且富庶险固的基业。益州,不仅是沃野千里,更是高祖刘邦兴于汉中的王业之基,这如何不让他心潮澎湃?
然而,作为一位成熟的政治家,刘备深知“马上得天下,安能马上治之”的道理。初入成都,首要之务便是安定人心。
但是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荆州兵与益州本土势力之间的积怨,如何调和这股力量,使其为己所用,而非内耗倾轧,是摆在刘备和诸葛亮面前的一道严峻课题。成都的府库被赏赐一空,以飨士卒,虽一时军心欢腾,但长远来看,财政的压力已初现端倪。诸葛亮已开始着手整理户籍、清查田亩,为未来的治理打下基础,但这需要时间。
无论如何,刘备集团终于在这建安十四年的春天,于益州扎下了看似坚实的根基。只是,这消息如插翅般飞向四方,在天下诸侯的心中,激起了迥异的波澜。
江东,建业。
吴侯府邸之内,暖炉熏香,与长江畔初春的湿冷判若两个世界。然而,此刻厅堂内的气氛,却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寒冷几分。
孙权(字仲谋)手持细作传来的详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逐字逐句地阅读着刘备如何兵不血刃进入成都,如何厚赏刘璋以安人心,如何大封群臣稳固权位……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在他心头。
“啪嚓!”
一声清脆的玉碎之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厅内的死寂。孙权猛地将手中把玩的一柄珍贵玉如意摔在地上,碎片四溅。他豁然起身,面色铁青,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好一个刘玄德!好一个大汉皇叔!”孙权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充满了被愚弄、被背叛的炽烈怒火,“昔日赤壁鏖战,我江东儿郎流血漂橹,周都督呕心沥血,方破曹贼百万众!他刘备借我之力,方得荆南四郡立足,暂息髀肉之叹!如今,竟背信弃义,独占荆、益!将我江东置于何地?!将我孙仲谋置于何地?!”
他来回疾走,步伐沉重,仿佛要将心中的愤懑尽数踏出:“荆州借据尚在,言犹在耳,言取益州后便还荆州!如今益州已得,他却闭口不提!真当我孙权是那三岁稚童,可随意欺瞒吗?!”
侍立一旁的宫人皆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他们都深知,这位年轻的君主,平日虽宽厚待下,但一旦触及底线,其怒火足以燎原。
“主公息怒。”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孙权的独角戏。大都督周瑜(字公瑾)站起身来,他面容依旧俊朗,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病色,然而那双眸子,却依旧锐利如鹰。他冷静地分析道:“刘备虽得益州,地险民富,看似势大,然其初至,人心未附。益州本土士族与东州兵之间矛盾根深蒂固,刘备麾下荆州元从与法正等新附之臣亦需磨合。此正如新植之木,根系未固,风雨可摇。此正乃我江东索要荆州之良机!”
周瑜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长江,直指荆州南部:“可即刻遣使至成都,严词质问其背信之举,明确索要长沙、零陵、桂阳三郡!此三郡毗邻我境,易于掌控。若刘备识相,拱手相让,则我江东势力西扩,全据长江之利。若其不允……”周瑜目光一寒,“我便整军备战,以武力收回!趁其立足未稳,内部纷争,一举拿下荆南,甚至西进峡口,扼住其咽喉!届时,刘备纵有巴蜀之险,亦难出夔门一步!”
周瑜的战略激进而直接,充满了军事家的果决与自信。他看到了刘备集团的软肋,主张以强硬姿态,趁其病,要其命,至少也要夺回战略要地。
“公瑾之言,虽合情理,然恐操之过急啊!”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深深的忧虑。长史鲁肃(字子敬)快步上前,向孙权深深一揖。“主公,刘备新得益州,其势正盛,绝非弱者。麾下诸葛亮善于治国,法正长于奇谋,牵招、霍峻亦非庸碌之辈。此时若与之公然反目,兵戎相见,则赤壁之战缔结的孙刘联盟,将彻底破裂!”
鲁肃抬起头,眼中满是恳切:“一旦联盟破裂,后果不堪设想。北有曹操,虎视眈眈,时刻欲报赤壁之仇;近日更有传闻,其上更有李胤,虽与曹操不睦,但其志不小,坐拥北方,兵精粮足,若其南下,则天下局势更为复杂。此时若与刘备交恶,无异于迫使刘备倒向曹操,或至少使其袖手旁观。届时我江东独力面对曹、李两大强敌,两面受敌,危如累卵啊!”
他顿了顿,提出更为持重的策略:“不如暂且维持同盟表象。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携带重礼,前往成都祝贺刘备得益州,示之以好,稳住其心。同时,在祝贺之中,委婉提及昔日荆州之约,试探其态度。若其愿履行部分约定,哪怕只归还部分郡县,亦是胜利。若其推诿,我亦可争取时间,整军经武,安抚内部,等待北方曹操或李胤有变。待其无暇南顾之时,我军再伺机而动,或联合一方,或单独进取,方为上策。此时妄动,恐为天下先,招致祸端。”
厅内陷入了沉默。孙权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朦胧的江景,内心在天人交战。周瑜的策略充满诱惑,若能成功,江东霸业可期;但风险巨大,一旦失利,或陷入长期战争,后果不堪设想。鲁肃的策略更为稳妥,符合他一直以来“保江东,观成败”的基本国策,但显得过于被动,荆州问题悬而不决,如同骨鲠在喉。